8、
猫耳不知道是否能再遇见骆泽一,但她能去寻找开黄绿色花朵的兰花草。
她跑了一个又一个花店,都没找到。她想起爸爸。爸爸的矿石厂后面有一座山,山里有兰花草,她小时候,爸爸就挖过兰花草带回家。
爸爸正在矿石场上班,见到猫耳,他十分惊讶:“你来干啥?”
“你见过开黄绿色花朵的兰花草吗?后面山里有吗?”
“好像有,你问这个干啥?”
“我要。”
爸爸的缄默是不会变的,他也不问猫耳为什么需要,但是猫耳急忙忙跑来,满眼期待的样子让他心疼。他只是跟经理请了假,拿起挖矿石的小锄和镰刀:“我带你去。”
兰花草长在山的另一面,背阴的山坡上。爸爸和猫耳要翻过山才能抵达。山不高,但林间小路已被荆棘淹没。爸爸用镰刀劈断荆棘,猫耳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父女俩终于翻过山头,这一面的山坡上,树荫下,兰花草簇簇招摇。花香在林间弥漫。
爸爸找到了开着黄绿色花朵的兰花草。爸爸说:“这是绿蕙兰,不好养活,市场上应该很难见到,我们要把兰花土一起挖回去。”
爸爸小心翼翼地挖起兰花草,用带来的塑料袋装好。父女俩翻越山头回去。他们刚到山头,天空下起细密小雨,他们无法快跑,只能冒雨在林间穿行。
父女俩谁也没说话,没话可说,他们都习惯了。
“猫耳,拿着。”爸爸把兰花草递给猫耳,侧身钻进树林,走向一丛茂盛的荆棘。他从树林出来时,工作服口袋已鼓鼓囊囊。他打开给猫耳看:“还记得这啥不?”
猫耳伸手掏了一颗扔进嘴里,酸酸甜甜,是刺莓。猫耳的眼睛顿时一热。她小时候,家里拮据,水果是奢侈。一到初夏,爸爸每次回家,他的工作服口袋都装满刺莓。猫耳问是哪里来的,爸爸总骗她说,买的。于是,猫耳为自己家也能买水果吃而感到骄傲。
猫耳一路走,一路用还沾着泥巴的手去爸爸口袋里掏刺苺吃。她能吃到爸爸冒雨从树林采来的野果,她好幸福。
爸爸还要上班,爸爸用袋子将刺苺装送猫耳去坐公交车,爸爸说:“回去赶快洗头换衣裳,莫感冒了。”猫耳一手抱兰花草,一手拎刺苺上了车,车开走了,爸爸还在路边的细雨里目送着。爸爸矮矮的,胖胖的,穿着宽大的工作服,像一只掉进袋子里的大豚鼠。
猫耳笑起来,自己和爸爸好像呀。
9、
城里并没下雨,还有微微阳光。
猫耳来到“暖房”。她找出一个空盆子把兰花草好,整理了叶片,端进去放在萧萧面前,萧萧正在画图,她看见兰花草,惊喜得捂住了脸,然后狠狠地抱住湿润润的猫耳。
她在猫耳耳边笑嘻嘻说:“我也有惊喜给你,跟我来。”
萧萧拉着猫耳来到屋顶,绿藤架旁,骆泽一正在为模特拍一组秀。萧萧说:“摄影师辞职回家当奶爸去了,我把骆泽一请回来了,正式聘用。”
猫耳飞奔下楼,她将刺苺冲洗干净,放在竹篮里沥水,沥得差不多的时候,骆泽一下来了,他也不客气,抓起刺苺就吃,他也没有分别大半年的生疏感,他说:“我已经十多年没吃过刺苺了,用如此美味的野果来招待我,你是在说欢迎回来吗?猫耳。”
“你不是问我真正的名字吗?我叫林茶茶。”
“你好,林茶茶,我一直期待能再次见到你。我很惦记你,十三岁在稻田里流泪的你。”
初夏的风从云上吹来,庭院里栀子花朵朵洁白,刺苺的酸酸甜甜,猫耳和骆泽一并排而坐,像两只懒洋洋的豚鼠。那个关于青春该如何度过的问题,骆泽一常常思考,但没有答案。但此刻,那个答案正款款降临在他们的心里:青春从不会茫然,退怯,它会不顾一切找到它的路,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路,其实总是正确的,属于自己的路。
云端有风是他在说话
1、
深秋,清晨,阳光清透。十七岁的锦葵,骑着单车穿过灰蒙的废墟和鲜亮的街巷,她骑得那么快,像是要把废墟街巷全都抛在身后。
诗人说,十七岁是最好的时光。锦葵不是诗人,她也不信“诗人说”,她的十七岁像一头焦虑的小兽,被困在一个迷宫中,左冲右突也找不到出口。
这个城市灿烂美丽,然而,锦葵的家却是一栋摇摇欲坠的老楼,外墙斑驳,阳台破损,屋檐上灰尘已成土堆,风吹来的种子落进土里发了芽,长出一丛丛蒿草,它们在秋天里开出绒花。小楼是危房,四周全是废墟,然而妈妈执意不肯卖掉房子搬走。认识她们的人都说妈妈脑筋有问题。
可能妈妈真的有问题。你看,明明是普通人家,妈妈非要锦葵装文雅淑女:她给锦葵买淑女式衣服,她送锦葵去学钢琴;她督促锦葵减肥,她不准锦葵大声笑……可真实的锦葵跟淑女style不搭边,她骑车飞快,笑声响亮;她有一双肥嘟嘟的baby手,她讨厌弹钢琴;她是个吃货……她备受折磨,丧失自信。
但妈妈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小时候家里穷,这两年宽裕了我想弥补你,我要你学琴,只希望能培养气质,将来吸引优秀男生。”锦葵恨不能撞死在钢琴上。可她不敢也不忍违抗妈妈。爸爸离家多年音讯杳茫,妈妈独自抚养她不容易。
可是锦葵不想吸引任何男生,她只希望秦伦注意到自己。秦伦是高一的历史老师,他英俊清秀,才华横溢,他从来不用书,却能将历史娓娓道来。他四十来岁,去年才来到宣城,他一个人住。有人说他为了初恋一直未婚,也有人说他结婚三天就离了婚。
他看起来忧郁又孤独,这让正处在折磨茫然中的锦葵萌生出想要靠近他的愿望,她想,那种感情一定就是对异性的爱慕。可她怎么能爱慕秦伦呢?她是不是太不知羞耻了?
秦伦住在老教工宿舍二楼,红色的砖墙红色的屋顶,看起来很有故事感和画面感。秦伦的阳台上种满绿藤,它们像瀑布一样垂下来,黄色紫色的小花不分四季地开着。花儿们在风中飘荡,它们就像锦葵的心绪,灿烂,绝望。
锦葵的成绩也不太好,在这种状态下,她的成绩怎么好得起来?
2、
黄昏,夕阳将一朵薄云染成绯红色。
丁小天就站在那朵云彩下,云彩为他苍白的脸蒙上光辉,他背着旧旧的背包和一把旧旧的二胡。那二胡像一把剑,直刺天空。
他是按在网络上搜到信息找到这里的。这里是宣城老南区紫荆大街,这里的21号住着他想找的人。可眼前只见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楼。小楼上褪色的招牌清晰可辨:老南区紫荆旅馆。
一阵钢琴声从小楼里传来。
丁小天循着琴声走进小楼。他穿过大堂,走上窄而陡峭的楼梯。小厅里,一个女孩正坐在钢琴前,她微胖,身上的白衬衣有点紧,她有一头清爽的短发,别着一枚与她不太相衬的粉色蝴蝶结。她弹得不够投入,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的男孩。
“对不起,我们不营业了。”她说。
她的大眼睛又黑又亮,闪烁着说不出的光彩。丁小天走了那么远的路,到了那么多地方,可他却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是吗?我想问问,附近那些人都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锦葵摇摇头。
锦葵妈妈跑出来:“谁说我们不营业?小伙子,来,我带你去看房间,价钱优惠!”
丁小天只能住下。他要打听21号的主人去了哪里。他扭头对锦葵扬扬眉毛笑。若是其他男生,锦葵一定会躲闪。但眼前的男孩让她感到坦然,她也笑了,指尖滑过键盘,淌出一串轻快音符。
周围已成废墟,丁小天没地方吃饭。锦葵妈妈邀请他一起吃:“我说了给你最优惠的价钱,一日三餐都免费!”其实伙食费早就算在住宿费里了。
锦葵妈妈在伙食上却也大方,青椒肉丝,木耳炖鸡,番茄炒蛋,油菜苔,五彩缤纷,很是丰盛。丁小天开怀大吃,锦葵妈妈很开心:“小伙子嘛,就是要多吃!你看你太瘦了!不过锦葵要像你这么瘦就好了。”
锦葵正在喝汤,她瞬间丧失了食欲,还有自尊。
她离开饭桌回到房间,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报表名。
市里要办中学生健美操比赛,附中也要组队。锦葵上小学时练过健美操,有报名资格。可她现在胖了,腰粗腿状手臂浑圆,该发育的胸部却不给力。她很纠结,要不要报名呢?如果没选上,那说明自己确实够糟,自信心势必更严重受挫;如果被选上,她会不会是队员里最胖的?那压力也很大啊。可她内心想去,她想去尝试,想突破,想为真心愿意的事努力。
这晚,她在纠结中入睡,迷糊中她听到一阵二胡的乐音响起,这乐音像春雨洒落草地,又像清风吹过森林,它将睡梦中的她轻轻托起,载着她飞翔。
3、
一阵喧嚷声将锦葵吵醒。她睁开眼,窗帘在阳光里拂动,闹钟指向七点一刻。
“两百万,一分都不能少,我懒得跟你讨价。”
“可是大姐,你这房子都快塌了啊,我买了也要推到重修,怎么可能值两百万……”
“再说就三百万,没诚意就走,我忙得很。”
这破小楼怎么可能值两百万?妈妈分明不想卖。这是城南最老的旅馆,是外公的遗产,虽然外面破旧,但里面也还干净舒适,又因为价格实惠,生意不错。不过,自从周围住户陆续迁走,就很少有人光临了,丁小天是个意外。
是啊,丁小天,他还在吗?锦葵下楼,他不在。她翻了翻住宿登记,他没退房。她心中微妙的喜悦像水草般掠过。
下午,太阳很好,锦葵溜了出去。她穿过废墟,走进一座古老的公园,公园里有一座山丘,山丘上有一棵古榕。锦葵出生时,古榕就长在这里。宣城是平原,山丘便被童年的锦葵当做大山。她常常一个人过来玩,在树下看蚂蚁,捉蝴蝶。后来,她把古榕树当做朋友,对它说话,对它唱歌,对它倾吐心事。她叫它老妖怪。夏天时,榕树开始枯萎落叶,现在只剩几片零星的叶子在阳光中颤动。
“你还好吗?老妖怪。”锦葵说,“我不太好,上周我碰到他三次,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孤独又那么温柔,你说,他知道我喜欢他吗?他会喜欢我吗?可他是老师啊……唉。我要不要去健美操队报名呢?我是真的很胖吗?可我才穿L码呀,难道那些穿XL的人就不活了?”
老妖怪没有回应,清脆的“咳咳”声却从树后传来。锦葵探头一看,丁小天正斜靠在树上,从相机里望着远方。
“你躲在这儿偷听我说话!”锦葵咋呼。
“我哪有躲?我明明白白站在这儿……”丁小天耸肩。
“你为什么不做声?”
“有什么关系呢?树不会说出去,我也不会。”丁小天笑起来,抚摸着树干。
真奇怪,锦葵感觉坦然,她并不害怕他听到她的心事。她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日落。今天早上,我在这树上看到了很美的日出。你看过日出日落吗?”
锦葵摇头。虽然日出日落一直都在她头顶的天空里,她却从未特意看过一回。
“那你今天一定要看看日落。”丁小天说。
丁小天爬到树上,伸手又把锦葵拉了上去。他们分坐在两根并排的枝桠上,太阳还斜斜地挂在空中,似乎并不打算落下去。
“你来宣城做什么?”锦葵问丁小天。
“找一个爷爷。我九岁时生病住院,同病房有个爷爷,他每天下午都拉二胡给我们听,我太闷,就让他教拉着玩,我都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喜欢。他出院时把二胡送给了我。我只知道他是二胡演奏家,记得他的名字,还记得说过他家在宣城,我在网上搜到了他的信息,他住在城南老区,可没想到,这儿已经成了废墟。”
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上,就像成熟的果实落入草丛,那么自然,却又留恋不舍。
“你……没有读书了吗?”锦葵试探着问。
丁小天望了一眼锦葵,从容地笑:“本来该上大二,但我退学了,我打篮球时晕倒了,醒来时医生告诉我,我身体里住着一位可怕的不速之客。我住院了,努力想将这位不速之客赶出去,但我后来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它也是赶不走的,不过是减缓它吞噬我的速度而已。所以我想,与其绝望抗争,不如用最后的力气走没走过的路,看没看过的风景。”
锦葵震惊不已,她紧紧抓住枝桠。太阳一点点沉入灰蓝色的地平线,最后倏忽不见,只留下一片绯色的霞光。这是她第一次看日落,它那么美,那么动人,她却感到凄凉。
“生命如花开,那就让它像花一样凋落。”她又听到他说。
她心中有潮水涌动。她望向他,用她十七岁少女的眼神,他也望着她,十九岁的目光深情款款。
她一瞬间充满勇气,她要去报名参加健美操队。
4、
星期一,锦葵去交报名表,负责接待的是两位师姐。
报名的女生们在大厅里自由做动作,指导老师穿梭来去。锦葵刚打开手臂,就听一位师姐对另一位说:“她胖了点吧?为了减肥?挑战自我?”
“勇气可嘉嘛。”
锦葵听到了,她平静地说:“胖子也有自尊,麻烦声音小点。”说完,她觉得自己充满能量。她挥动胳膊,跳跃,弯腰,抬腿。她器宇轩昂。她被选上了,但也只是初战告捷,指导老师选了六十人参加训练,但最后只有二十人能留下参加比赛。
从大厅出来,她一边走一边给自己鼓劲,加油吧!锦葵!
秦伦迎面而来。锦葵怔了一秒,没有闪躲,她走上去面色自若地说:“老师好。”
秦伦停下,很认真地回应:“你好。”
锦葵感觉很好。她许久没有感觉这样好。是丁小天启发了她,他连疾病吞噬生命都能直视,她为什么不能直视她生命里这些美好鲜活的存在?是的,它们是美好鲜活的:微胖的身体,对异性的喜欢,想要变得更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