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年初秋,猫耳十三岁,刚升入中学,她胖胖的,戴个黑框眼镜像熊猫,她成绩不太好,数学更糟。妈妈不让她学校吃午餐,要她回家吃。那天下午课,她迟到了。
数学老师正在讲课。她瞄了猫耳一眼,冷冷地说:“进来,站到边上去。”
猫耳站在墙边,全班都盯着她,她低头看自己,她没有合适的内衣,她开始发育的胸部在薄衬衣下有微微隆起。她窘迫难当。
忽然,老师停下讲课,鄙夷地看着她:“林茶茶,你站着还不肯好好听课,你不如别来呢!你是不是还自以为成绩很好,顶着那么大个脑袋,里面装的尽是脂肪吗……”
老师本不是刻薄的人,但也许恰巧心情不好,猫耳悖时撞在风口浪尖上。
可同学们哄笑起来,猫耳的脑袋嗡嗡响,像有一千只蜜蜂在里面乱飞乱撞。
她拔腿跑出教室。她没有坏念头,她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大哭一场。她骑车沿着街道往城外走。城外有大片收割后的稻田,田里累着厚实的草垛。
她倚着一个草垛坐下。草垛柔软,阳光温暖,在这样美丽的天空下哭泣实在不合适。可她的泪水还是无声无息地坠落下来。
泪水被风干,她又发呆,看远方,不知过了多久,远方的天空,一场日落开始上演。一个男孩从稻田那头走来,他背着相机,手里挥舞着一把狗尾草。他走到猫耳旁边坐下:“日落真美呀,我说,小姑娘,你是感动得哭了吗?”
他有一张清爽阳光的脸,嘴角带着逗孩子开心的那种笑。他的善意猫耳感觉得到,她不好意思看他,她看日落,太阳坠入地平线,霞光漫天。
男孩说:“我叫骆泽一,我想请你帮一个小忙。”
“嗯?”
“我的破单车爆胎了,收废品的老爷爷路过,我顺手卖给他了,但现在我没法回去了。我能骑你的车吗?当然我会把你一起载回去。”
暮色款款降临,骆泽一载着猫耳走上回家的路。路旁都是郊区的民房,猫耳看见一头被圈养的小牛,小牛从栅栏里拼命探头,目标是栅栏旁的一丛蒿草。
猫耳替小牛着急。
她不等单车停好就跳了下去,她摔倒在地上,又果断爬起来奔向栅栏,她揪下那丛蒿草,送到小牛的嘴边,拍着它的头,轻声说:“吃吧,吃吧。”
暮色映在她脸上,她鼻梁挺拔,嘴唇樱桃色。骆泽一拍下这张美丽的侧脸,尽管它有些胖。
他们到达环城路口时,单车的后胎爆了,可能因为猫耳太重。猫耳很窘。骆泽一却笑起来:“莫非我就是传说中的单车杀手?逢车必爆胎?”
路口有修车铺,但车胎修好之后,猫耳再也不肯坐上去。她无法承受再次爆胎的打击。
骆泽一推着单车走,猫耳在他身旁走。
他们走在初秋的晚风里,远远近近的街灯温暖闪耀,连成一片河流。
骆泽一告诉猫耳,他上高三,考大学的愿望不太强烈,但却也无法逃避。他又问猫耳为什么逃课跑到草垛旁哭,猫耳不答,却问他:“你说,青春究竟该怎么度过?”
“这个问题我也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答案,我一定告诉你。”
“你去哪里告诉我呢?”
“我写信给你啊,你把你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猫耳飞快地念了一遍,他点点头说他记住了。
离猫耳家还有一条街,猫耳和骆泽一说再见。骆泽一说:“我很高兴今天遇见你,无论你有什么难过的事,在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放下它。我也是!”
他在夜色里大步走,猫耳骑着单车慢慢往家驶。她有预感,她的人生从此会变得不一样。
妈妈握着汤勺在家等她。班主任打电话给妈妈了,事件是这样的:猫耳迟到了,数学老师让她站着听课,可她不用心听课,老师便教导她几句,她不但不知错就改,反而顶撞老师还逃课!这行为太恶劣,如果她不好好反省认错,学校将对她进行处分!
猫耳把事件的不同版本讲给妈妈听,她连自己没内衣觉得很窘,自己太胖最怕人嘲笑都说了,她等着汤勺扔过来。
然而,汤勺被妈妈掷到菜板上,妈妈相信自己的女儿。妈妈说:“明天你不用去学校了,我去给你办转学!”
猫耳转学了。这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她从此在学校吃午餐,她的身高像春天的韭菜一样往上窜,她瘦了,熊猫镜框也被隐形眼镜代替。她的成绩一路飙升。
只是她仍然孤单,不被喜欢。她也没有收到骆泽一的信。也许他寄到了她以前的学校。或者,他也还没有答案。
但她相信,他会记得她,记得他承诺的事。她觉得,他是喜欢她的。
5、
回到暖房,大家各自忙碌,骆泽一弄照片,萧萧看订单,猫耳背英语。
这天是手工日,有很多姑娘过来做手工,猫耳背完英语也开始加入。其他姑娘们都围坐成一圈,说说笑笑。猫耳独自坐在角落,为她的小兔子缝眼睛。
姑娘们知道她是“暖房”的模特,她们也冲着那些模特秀买过衣服,但她们谁也不招呼她过去一起坐。
萧萧过来问猫耳:“怎么不过去跟她们一起?”
“习惯了。”猫耳轻声说。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跟你一样,很孤单,没朋友,觉得大家都不喜欢我。长大后我才知道,不是没人喜欢,只是现在所处的世界太狭小,同类太少,那些同类,或者喜欢你的人,在未来更广阔的世界里。”
猫耳心酸酸的。她也曾讨好同伴委曲求全想要被喜欢,可她发现,那样换来的友谊,让她不快乐,没自信。虽然她不喜欢孤单,但自我和快乐也一样重要。
每隔两三天,“暖房”就有新款诞生,猫耳会穿上它们让骆泽一拍照。有时他们去郊外,有时就在“暖房”拍,屋檐下,庭院里,种满盆花的阳台旁。照片里的猫耳比任何时候都要美。猫耳听说,照片里的样子,其实就是你在那个人眼中的样子。
猫耳也听说,骆泽一刚大学毕业,专业是审计,可他不愿做专业相关的工作,一心只想当摄影师,跟家里闹得有点僵。
别墅楼顶有花园,有一次,骆泽一在楼顶为猫耳拍照,照片拍好,他们坐在绿藤旁。橙黄的太阳款款向高楼背后滑落。
猫耳问骆泽一:“你看过日落吗?”
“看过很多次。”
“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次?”
“每一次都不一样。”
猫耳笑。是啊,他看过那多落日,也遇见过那么多女孩,他怎么可能记得她?何况,那时的她,那么胖,那么丑。她忽然害怕骆泽一记起来她来。是啊,那么胖那么丑的样子,他忘了最好。这样,留在他心里的,永远只是相机里那些美好的样子。只要他能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她便欢喜。
猫耳扭头看他,他正看日落。她说:“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日落,我会一直记得。”
骆泽一回头:“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大家都喊你猫耳。”
“你也喊我猫耳就好了呀。”猫耳笑嘻嘻地答。
骆泽一喃喃说:“‘暖房’的摄影师要回来了,我得走了。”
他就要走了?这么快?猫耳好惊慌,她想抓住他的手。她担心地问:“那你要去哪里呢?”
“一边走一边拍照呗,反正饿不死。相机是我的另一双眼睛,它能帮我发现更多的美好,老爸骂我是疯子,但我倒觉得这样还不坏。”
他语气里有从容自信,猫耳便笑起来:“那我只要祝福你就好。”
“嗯,祝福就好。”
其实还有牵挂,想念,等待。但猫耳不打算说。她认为离别不会这么快到来,那摄影师还在南方的海水里泡着呢。
6、
暑假结束,猫耳升高三,她是重点保护对象。
有同学在网上看到了猫耳拍的模特秀。有一组秀,猫耳穿的抹胸短裙,猫耳的锁骨露出来,胸部曲线隐隐若现,修长的腿也闪耀着洁白光泽。同学把照片发在同学群里,大家都看到了猫耳的锁骨和腿。
猫耳自己也看到了,她自知必有一场热闹评论。她不想看,她果断退群。
可她不可能人间蒸发。女生们望着猫耳窃笑,像在说:“猫耳你真不要脸,你自己还不觉得呢。”男生们瞪大眼睛看着猫耳,像在说:“哇塞!猫耳你好性感!”
猫耳并不觉得尴尬,她又没露什么不该露的。班主任也看到了,她找猫耳谈话。她说:“林茶茶同学,你当模特并没有不对,那些照片也没有不妥,但现在是高三,你又是重点生,你不应该分心呀。想想看,如果你因此而影响高考,多么不值得!”
班主任说得也对。但猫耳自己知道是遇到萧萧,是再次遇见骆泽一,是他们让她感到自信,快乐,是那些在‘暖房’的日子让她不孤单。
但她不想解释。她也不需要对谁交代,归根结底,她孤单不孤单都是自己承受,她的青春无人能替她度过,骆泽一要离开了,也没人能替她伤心难过。今天萧萧打电话给她,摄影师回来了,骆泽一明天下午会过来和大家道别。
她坐在电脑前,看着骆泽一为她拍的那些照片。她那么美,那么自信,充满力量,她眼神里有火花闪耀。遇见他,她很欢喜,再次遇见她,她便想要在未来很远的路上与他同行。
第二天下午是数学月考,猫耳不能缺席、她以最快的速度写完卷子,以最快的速度骑着单车在十七岁初秋的风里狂奔。就像十三岁那个初秋午后一样。
她赶到“暖房”,骆泽一不在。萧萧说,他刚走。
猫耳转过身。庭院里的秋海棠开得熠熠。天上云朵舒卷悠然,阳光金灿灿。这样的背景不适合伤感。但她的确真真切切地知道,那个人出现之前的孤单不是孤单,那个人出现之后,那种孤单,才是收割之后的稻田,荒芜,辽阔,一望无涯。
“暖房”的专职摄影师也曾为猫耳拍出很美的照片,在骆泽一出现之前。但现在,猫耳想,再也没有人能够比骆泽一把她拍得更好看了。她对萧萧说高三很忙,她不能来做模特了。
萧萧笑:“那好,考完了再来,‘暖房’等你。只要你想,随时都欢迎。”
猫耳脸红红的,仿佛被萧萧看穿了心底秘密。
萧萧确实看穿了。她从便签本撕下一页,写下一行数字递给猫耳:“骆泽一的电话。”她说,“我不鼓励你现在恋爱。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不同的节奏,按自己的节奏就好。”
萧萧握住便签条飞奔而去,粉色裙子掀起一阵风。
7、
猫耳牢牢记住那些数字,然而却并未打过给他。她莫名相信,相逢的人终会再相逢。
她每天上课,复习,做题,考试,周末偶尔到暖房做手工,依然是一个人,坐在人群之外的角落里。
树叶黄了,大雪落下,暖房升起壁炉。萧萧设计了中式元素的花棉衣,新来的模特穿起来就像戏里的青衣。客户们都说太土气,棉衣滞销。萧萧并不焦急,只是和猫耳说:“好奇怪,你并不是我的亲人,密友,然而你懂得我在设计那些衣裳时候的情意。”
猫耳笑:“因为我是你的无敌脑残粉,失散多年的亲妹子。”
“不是,”萧萧摇头,“我们不只长得像,十几岁的青春时光也那么像,都一样优秀却不被接纳,甚至被排斥,就像箭靶中的红心,永远孤独地处在正中央。我看你,便时常想起那时的我,我设计这些衣裳鞋子,是为了更多爱美的姑娘,但也是为了安慰温暖那时的我。”
猫耳拿起一件花棉衣穿在身上,说:“这件棉衣不土气,恰恰相反,它充满童真,像小时候,渴望过年的心情。”萧萧拿起相机拍下猫耳穿花棉衣站在壁炉前微笑的样子。
猫耳的模特秀为滞销的棉衣赢得了好销量。
春天来时,高考逼近,猫耳真的紧张起来,她惦念“暖房”,再忙也抽空过来。
周六午后,“暖房”来了一个男人,他留长发,穿长衬衣,胡子拉碴,眼神忧郁,看上去像个艺术家。男人进门,径直走向萧萧,抱住她,吻了吻她。萧萧并不恼怒,只转身进去拿出一叠钱放到男人手上。男人拿着钱,笑着离去,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
猫耳目瞪口呆。
“他是我的……丈夫……”萧萧说。
猫耳不敢相信:“你结婚了?和他?”
“他是画家,落魄画家,总坚信自己是梵高,总有一天他的价值会被发现。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会成功。我知道,这是失败的婚姻。我十七岁遇见他,当时我正脆弱无依,他帮了我,给了我依靠。我不怕金钱上的付出,只是我深陷在这泥沼里,不能再爱人,不再有被人爱的可能。”
猫耳心凉,像被突入其来的暴雨淋湿全身。
萧萧这么好,她本该拥有丰美甘甜的爱情,她值得被多么多么好的男人爱。
萧萧反而很平静:“这世上,总有一些黑暗狰狞的事物,让我们痛,让我们哭,让我们心碎,但我们只是为美好的事物而活着。”
然而不总是平静。
男人后来再来,喝醉了酒,打了萧萧,辱骂伙计,还将廊檐下的盆花砸烂,伙计们要报警,萧萧不许:“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太难看,他对我有恩,我还念着他的情,如果有一天,他将我的情意消耗殆尽,我的磨难才能真正结束。”
男人拿了钱扬长而去。
这天,萧萧在微博里说:“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的季节,他送我一盆兰花草,他说着诺言,暖心动听。兰花草正抽穗,黄绿色的花朵馨香沁人,美好得让人想哭。如今兰花草早已枯萎,他早已背弃诺言,而我,却仍记得那黄绿色的花朵,那么美好的香气。好想再见一次。”
很多人在微博里评论,劝萧萧想开点,说枯萎就枯萎,背弃就背弃,你狠狠心一咬牙,不也断得干干脆脆?牵牵绊绊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还有人说,本以为你是智慧理性的女子,没想到对待感情却也是如此糊涂。
说什么的都有。
猫耳却懂得萧萧,她所恋恋牵挂的,并不是花朵,诺言,而是当时那个自己,那个孤独无依的十七岁女孩。猫耳不清楚十七岁的萧萧遭遇了什么,但她的绝望迷茫,也许像猫耳十三岁的黄昏,坐在草垛旁看着太阳落下去时一样。
猫耳忽然觉得,她不对骆泽一说出自己就是林茶茶,想要他忘记那个丑丑胖胖的女孩,那对十三岁的林茶茶,是不是太残忍?
如果她还能遇见骆泽一,她无论如何要告诉他,我是林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