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暑假里,蔻蔻妈跟人跑了。没错,小城的人们就是这么说的,蔻蔻妈跑了,跟一个广州老板跑了,还带走了转让KTV的钱。人们说,死妖精,不要脸。人们说,没良心要遭报应!
人们看到蔻蔻走过,就像帮她出气似地,义愤填膺:“那个死妖精要烂心烂肺!”
人们只当这是八卦,但对蔻蔻来说,这是人生第一道创伤——成长期的女孩,失去了母亲,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
那些天,蔻蔻总是呆呆地,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突然地来一句:“我妈妈不要我了。”她的神情灰得像暴雨前的天空。她整天坐在电话旁,一听到电话响扑过去,她多希望是妈妈打来的啊。妈妈在临走前,没有给她一句解释,她都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平安无恙。
鸭蛋和魏真来蔻蔻家陪她,她们不懂该怎么安慰她,就陪她沉默,流泪,发呆,帮她做家务,做饭给她吃。蔻蔻爸倒夜班时,她们来陪她睡觉。她们有时一起来,有时轮流来,为了来得名正言顺,她们都带着课本做掩护,毕竟开学就是升毕业班了。
第一场台风来临的夜晚,蔻蔻妈终于打了电话回来,她对蔻蔻说对不起,请蔻蔻原谅她,她只是想过好一点的生活而已。她还说,她也舍不得蔻蔻,等她在那边安定下来,她就把蔻蔻接过去。
鸭蛋和魏真的陪伴,以及蔻蔻妈的电话,总算让蔻蔻恢复了元气。她又开始说话,做家务,去市场。
八月底的黄昏,鸭蛋陪蔻蔻买菜回来,路过麻将馆,门口一个女人说:“那女人一看就是个妖精。”另一个朝蔻蔻努努嘴:“她跟她妈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以后也不知怎么样。”
她们都听到了,鸭蛋朝蔻蔻使个眼色,抓起袋子里的鸡蛋砸过去,鸡蛋液在一个人脸上开了花。蔻蔻也抓起一个鸡蛋砸过去,另一个人脸上也开了蛋花。两个蒙着一脸鸡蛋的女人尖叫着跑来追打,蔻蔻早拉着鸭蛋飞快地逃掉了。
她们逃到蔻蔻家楼下,对看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这是自妈妈走后,蔻蔻第一次笑,她笑得好畅快,好解气。她笑够了问鸭蛋:“还有蛋吗?番茄怎么办?”
“鸡蛋没了,只有鸭蛋,你把我炒了吧,放盐放糖随你便。”
开学前一天,蔻蔻的姑姑来了。姑姑住在大城市,是中学老师。她要把蔻蔻接过去。她说,一来蔻蔻正值青春期,需要照顾;二来小城太小,怕同学对蔻蔻另眼相看。
蔻蔻爸也认为这再好不过。
蔻蔻要走了,她和鸭蛋魏真告别。她们在拥抱在一起,感到依恋与不舍,却不真正明白,这样的离别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她们的人生,其实将由一场场的离别组成。
蔻蔻常常写信来。
她说她不习惯大城市,她想念桐川;她说表弟排斥她,同学也笑她的桐川方言;她说同学成绩都很好,她压力很大……当然也有开心的事,姑姑很疼她,她有自己的房间,还养了一缸五颜六色的鱼;她上周看到了彩虹;她去超市买了许多好吃的。
圣诞节,蔻蔻给鸭蛋和魏真寄来一箱子好吃的,还有一张她最近的照片。她们坐在鸭蛋房间的窗台上分享零食,点评蔻蔻的照片。冬日阳光懒懒照耀,草地上还有一团团融雪。
“太好吃了。”鸭蛋咬了一口蛋挞,又说,“蔻蔻胖了点哦,你看,胸部也鼓起来了!”
“啊。你知道吗?你的胸围有八十厘米,是全班之最哦!”魏真表情夸张地说。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最胖的!比我胖的那么多!”蔻蔻嚷起来,又问:“你的是多少?”
“这跟胖瘦无关啦,七十四。”
少女鸭蛋只认为,胸围数字越大,越是一件难为情的事。但她和她们都不曾意识到,胸围和身高的数字变大,正是不可抵挡的成长,无论生活里有多少痛苦,挫折,都无法抵挡这样的成长。
4、
在她们忙着升学考试的日子里,蔻蔻的爸妈离婚了,蔻蔻爸很快娶了一个女人,蔻蔻管她叫“那个人。”蔻蔻说:“我讨厌回家,讨厌看到那个人。”她还说:“我也恨我妈妈,她很少关心我,从没来看过我,没提把她接到身边的事,她真的抛弃我了!”
高中之后,蔻蔻果然很少回来,信也少了。她给她们说,她住校,宿舍楼只有一部电话,打电话排队排得想打瞌睡。班主任也是一朵奇葩,嗜好拦信,人品好得爆棚时,同学们才能收到一两封漏网之鱼。
魏真皱着眉头说:“这下蔻蔻更孤单了,真希望她能快点交到新朋友。”
鸭蛋想,只有蔻蔻孤单吗,自己也孤单。她的孤单,不是像蔻蔻一样远离家乡和朋友的孤单,而是内心茫然,无人共鸣,她以为魏真也不能。
因为魏真大气,豁达,没那么敏感,也不爱看杂七杂八的书。魏真家开了一个餐馆,魏妈很忙。魏真常常放学回去就要帮忙,择菜,洗碗,拖地,客串服务员。魏真的喜怒哀乐都能在日常生活找到对应点,她从来不问:“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只会吐槽:“排骨贵成这样,还让不让活了?”
鸭蛋想,也许陈青科能懂她,能跟她共鸣,她希望他能。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他,倾诉她的困惑忧伤迷茫人生思考。陈青科的回信有一页,但中心思想就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鸭蛋好失望,她需要的不是鼓励训诫,是理解陪伴,显然,他不能。
人总要为情绪找出口。鸭蛋开始写小说,她用圆珠笔写在薄薄的软抄本上,故事里有她自己的影子。魏真看到了,惊呼起来:“呀,你好厉害,我要看我要看!”
魏真看了几行又停下来,说:“鸭蛋,我不懂你的忧伤,但我会陪在你身旁。”
鸭蛋心头蓦然一暖。
魏真又说:“我拿给大家看好不好?”
鸭蛋扭捏得很:“不行不行,会被笑话的啦。”
“你放心,我不说你,说是我表姐写的。但是相信我,你写得真的很棒啊!”
鸭蛋的手抄本就这样传开了,还挺受欢迎,同学看了跑来问魏真:“还有没有?”“你亲戚好厉害,叫她快点写呀!”
魏真扭头冲鸭蛋得意地眨眨眼,那意思是:看我说的没错吧?
鸭蛋不好意思地笑了。
虽然是微小的认可,但对十六七岁的敏感少女来说,每一点微小的认可,都珍贵如灯,能将迷茫的青春照亮。
真相还是暴露了,大家都知道是鸭蛋写的,都毫不吝啬地夸赞她,鼓励她,她就继续写下去,她的迷茫,困惑,孤单,都在稚嫩的写作里得到释放。
5、
魏真什么都好,就成绩一般,所以上了高三,她就开始为人生另作打算。南下做流水线工人?去大城市做服务员?开个自己喜欢的小店?干脆回家帮妈妈吧,她也太忙太累了。
鸭蛋持反对意见:“再怎么也要上大学啊。”
魏真笑起来:“如果上个破大学,到头来什么都学不到,岂不是劳民伤财?再说,上大学有上大学的出路,不上也该有不上的出路吧?”
鸭蛋不知道怎么说了,她肯定要上大学。她也天真地以为,对每个人来说,上大学都是最好出路。
张小松常给魏真写信来,他被特招进了体校。他的信写得干瘪无趣像流水账,我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字也写得歪歪扭扭。魏真从没热烈回应过,但他竟坚持下来,也算难能可贵。
高三的冬天特别冷,女生们都带着暖手器来上课。周日下午,鸭蛋也跑去小商品市场买了两个,她一个,魏真一个。小商品商场离魏真家很近,鸭蛋就顺路过去了。
鸭蛋走的餐馆后门,门旁有一块空地,餐馆就在这儿洗菜洗碗。鸭蛋和蔻蔻都来帮过忙。地上照例摆着大盆子,一个男生蹲在地上,挽起袖口在洗碗。他的双手已经冻得通红。鸭蛋心想,这是谁呀?
男生却抬头冲鸭蛋微笑:“鸭蛋,你好。”
原来是张小松!三年不见,他长成一个轮廓凛冽的大男生了!魏真系着围裙端着菜从厨房快步出来,她扭头看到鸭蛋,说:“我在上菜!等会儿就来!”
鸭蛋把暖手器往边上的凳子上一放,也蹲下来洗碗。
洗碗水冷得刺骨,她洗着洗着,猜想魏真未来的生活——也许不是开餐馆,但一定忙碌,充实,接地气,还有爱她的男人做她的左膀右臂。她兀自笑起来,那样的生活也不坏呀。
会考结束,鸭蛋全速冲刺高考,魏真却选择了离校。她收拾课桌时,鸭蛋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眼睛潮红,喉头哽咽不说话。
她碰了鸭蛋一下:“干什么呀你,你不放心我吗?我是成年人了,社会在召唤我,我都能嫁人生娃了!”。
鸭蛋还是不说话。
她又说:“笑一笑行吗?拜托,林雅丹,我是去生活!不是去送死呀!”她又说。
鸭蛋探身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像情侣一样亲密无间。做了这么多年姐妹,她们很少这么肉麻。“谢谢,谢谢你,魏真,这些年,多亏有你。”鸭蛋说。
是啊,多亏有魏真。当她考砸了默默流泪时,魏真拉起她去吃烧烤;当她埋头做题太久浑身酸软时,魏真为她捶背捏腿;当她大喊“我快要死热了”时,魏真溜出校门为她买刨冰;当她做值日找不到抹布时,魏真剪了教室的窗帘救急,第二天拿来同色的布缝上……
这一次,跟与蔻蔻告别那次不同,鸭蛋能体会到这离别的真相了——魏真走了,再也没有人对她那样好,而跟魏真一起渡过那些美好时光,它们也不会再回来。
但鸭蛋也开始相信,每个人的成长轨迹都不一样,但最后,每个人都一定能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
6、
鸭蛋考上了向往的大学,学心理学。学校在蔻蔻姑姑家的城市。魏真没去做流水线工人,也没去嫁人生娃,而是去了技专,专业实用却令人费解——汽车工程。
开学军训,鸭蛋成了连队的开心果。凡是需要手脚配套的动作,她都颠三倒四左右不分。教官也被逗得哈哈笑:“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的脑桥太脆弱,导致动作协调性太差。”
鸭蛋才恍然大悟,那次的“四人舞”,引发全场窃笑的,不是她们,只是她!她已经能想象了,自己是如何激情四射风中凌乱。而蔻蔻和魏真一定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一个徇私舞弊,一个毫无原则地包容。
原来自己的身体里,只有一座脆弱的脑桥,而没有一个能歌善舞的小仙子,但她已经长大了。长到能接受这个对小少女来说是堪称打击的事实了。
鸭蛋好想念蔻蔻。蔻蔻竟然就打来电话:“喂,我刚从魏真那儿问到你的电话,我在旅游学院,在大学城这边!”
鸭蛋兴奋得跳起来:“我在科大!校门口有311路直达你那儿呢!”
“军训完了我马上来找你!”蔻蔻说。
鸭蛋有点担心,会不会有陌生感?找不到话题?蔻蔻离开桐川就很少回来,她所记得的,还是那个娇弱的十五岁女孩。
但出现在鸭蛋面前的,哪是什么娇弱的十五岁女孩?她高挑,丰满,打扮得像《瑞丽》的模特。可当她扑过来,欢快地喊着“鸭蛋”时,鸭蛋马上知道,她还是桐川的蔻蔻。她还是说着往日的口头禅,还是爱吃往日的小零食。她们们还是有说不完的话,还是会为无聊小事争论,“311”成了她们的探亲专线。
可蔻蔻终究不是十五岁,而是十九岁了,她理所应当与从前不同——她恋爱了。这没什么不好。那个男生鸭蛋也见过好几次,一个一脸阳光心地单纯的男孩,爱说冷笑话,逗得她们哈哈笑。半年之后,蔻蔻分手了,鸭蛋以为她会哭会伤心,但她只是有点失落,说:“又不是初恋!伤什么啊。”
一个月之后,蔻蔻再次恋爱,但这场恋爱更短命,才维持了三个月。
后来,蔻蔻不停恋爱,不停失恋,发生的时间越来越短,结束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每次失恋她都愤愤地:“男生都是骗子!”“这个世界不会好了!”“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大三的春天,又一次失恋的蔻蔻靠在鸭蛋身上:“亲爱的鸭蛋,我完蛋了,累感不爱了。”
“那你想得到什么呢?”鸭蛋从专业角度提问。
“安全感,”蔻蔻说,“我想要安全感,从我妈妈离开那天起,我就没了安全感。”
蔻蔻妈的生活也安定下来了,她试图和蔻蔻重建母女关系,说那几年忙于生活忽略了蔻蔻,希望补偿蔻蔻,也希望蔻蔻能去她那边工作。可蔻蔻在赌气,姑姑虽然疼她,但在姑姑家终是寄人篱下,那时候她多么盼妈妈来接她!
“你失去的是母爱。”鸭蛋说:“爱情能补偿给你吗?这是两种不相通的感情啊。”
“我以为能,爱情不是万能的吗?”蔻蔻说,“只是我一直没遇到而已。”
鸭蛋见蔻蔻如此坚持,她也很困惑,虽然她有专业知识,但她毕竟没恋爱过。上了大学,陈青科也给她写过信,但不知是不是她打开的方式不对,她再也找不回当初青青如蒜苗的心情。也有男生追求她,但他们总不能令她动心。
她们的身后,白色的桐花在春风里坠落,如此悲伤却也如此美丽。人生的许多问题,她们正在莽撞探寻,还没有得到答案。
7、
蔻蔻的失恋持续着。
一天半夜,鸭蛋接到巍真的电话,一向坚强乐观的魏真,竟然在呜呜地哭。原来她也失恋了。鸭蛋说:“那就到我这儿来吧,蔻蔻也正失恋呢。”
魏真就来了。她一来,蔻蔻也赖在鸭蛋的宿舍不走了,反正她的课很少,鸭蛋宿舍也有空床铺。魏真失恋的原因也是接地气的:张小松是职业球员,在北京打球,他想要魏真过去,而魏真不肯,她想离家近一些,也能回去帮妈妈洗碗。他们只好异地恋,但异地恋也慢慢走向了分手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