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写给时光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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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忧伤四重奏(6)

5、

杜宇驰想跟阮安宁道歉。第二天,他在二班的窗下徘徊,阮安宁的座位一直空着。阮安宁没有来上课。他很焦心,她病了吗?还是有事?

第三天早自习,阮安宁的座位仍然空着。杜宇驰骑着单车驶向香樟树大道,他按阮安宁家的门铃,没人来开门。他又大声喊:“阮安宁!阮安宁!”

一个清洁工阿姨在他身后说:“你是找安宁吧?她一早就去医院换药了。”

“换药?她怎么了?”

“昨天一早,她捂着头跑出来,额头上一个大血洞,一定是被她后妈打的!”

一个拎菜的老太太也走过来,八卦又神秘地说:“都说她亲妈没死!不晓得在哪里藏着呢。她亲妈送她到这儿来,也是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吧,想着毕竟是亲爹,再咋样也会对闺女好!可世人说得好呀,有后妈就有后爹!亲爹也不亲!总之是造孽。”

“杜宇驰。”这声音在晨风中如银针落地。

杜宇驰回头看,阮安宁穿一身蓝色衣服,静静站在初秋的晨光之中,额头上打着补丁。

清洁阿姨和老太太连忙走开。

“我来跟你道歉,对不起。”杜宇驰说。

“为什么道歉?”阮安宁冷冷地,明知故问。

“我不该偷拍你……但是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杜宇驰吞吞吐吐。

“算了,他们拿到我的照片又能怎样?”

“你,不要紧吧?”杜宇驰担心地问。

“不要紧,我请了几天假。”阮安宁抿了抿嘴唇,“今天你听到的那些话,不要对别人去说,好吗?”

杜宇驰使劲摇头:“我不会我不会!”他严肃认真太过用力的样子将阮安宁逗笑了。

她笑得那么美,像春风吹开满树花蕾。

一周之后,阮安宁才回到学校,她剪了厚厚的刘海遮住应该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

她听到了可怕的流言。说她其实是私生女,她的亲生母亲是“那种女人”,为了攀上富贵生活才生下了她,但这一招并没能让自己成功“晋级”,后来她的母亲在大洪灾中失踪了,说不定是自杀;说她的亲生父亲虽然收留了她,但她在家里毫无地位;说这些是她的初中和高一同学爆料的,绝对可靠……

流言像一颗颗流弹,从四面八方射向阮安宁,阮安宁不辩驳,不反击。她只是挺直了脊背,用她惯有的坚韧冷漠的神情,默默承受。

6、

杜宇驰来找阮安宁。

“那些不是我说的,我什么都没说。”他急切地辩白。

“没关系,那些是真的。”她冷静得令他吃惊。

但她究竟是相信他呢?还是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杜宇驰心焦不已,手足无措,他忽然蹦出一句:“不管怎样,我喜欢你。”

听到自己的表白,他狠狠吓了一跳。

阮安宁的眼里燃起不愤:“那你为什么还要把照片卖给江易阳?”

这是反问句,杜宇驰听懂了。反过来说,她接受了自己的表白?接纳了自己的喜欢?他不敢相信。

其实,阮安宁早就注意到杜宇驰。在北柳二中,绝大多数同学的身份非富即贵,要么就是成绩特别好。阮安宁成绩好,看起来也与富家女的身份吻合,然而,她的骨子里,仍有一种卑微感,一种从小狭窄的出租房里长大的瑟缩不安,这让她对诸如江易阳之类的同学保持着警惕和疏离。

然而,年少的心总是渴望找到同伴。阮安宁发现了杜宇驰,这个照片被贴在光荣榜里眉清目秀的总是规规矩矩穿着校服的男生,低调内敛不爱张扬,喜欢举着相机东拍西拍。他身上的气息简单朴实,平静温和,像她以前生活的旧平房,巷子口的桉树,令她感到从容,安心。

他拍过她,她知道。他跟在她身后,她也知道。她故意朝他的方向露脸,她甚至猜测镜头里的她好不好看。但她没想到,他拍她竟然是为了把照片卖给别人赚钱!难道她在他的眼里,就只价值几张照片吗?

杜宇驰红着脸。他深深呼吸,然后直视着阮安宁的眼睛,说:“你不要怕,从现在起,我会保护你。”

这不是针对阮安宁那句反问的回答,这是一句轻声却有力的承诺。

阮安宁眼里涌起粼粼波光。

7、

冬天来了,大雪落下,大雪又融化,草芽儿探头,阳光洒下来,春天光临大地。高考的气氛随着气温一天天高涨,多数人都像憋足了劲儿的热气球,想要奋力升上高空。

也有少数考大学无望但家境良好不愁前途的人,他们躁动不安,无所事事,整天在校园里晃荡,妄图惹是生非。这群人中就有那个叫墩子的男生。

有一天,杜宇驰在厕所里听到一个男生说:“墩子有阮安宁的照片,是那种照片哦,二十块钱看一次。”

杜宇驰抓住他问:“究竟什么照片?”

男生诡异地笑:“浴室照,高清晰,没有马赛克,哈哈!”

热血直冲杜宇驰的脑门,他跑去找找到墩子,简直是咆哮:“把阮安宁的照片交出来!”

墩子邪笑:“你没弄错吧?给你白看?二十块看一下。”

杜宇驰想扑过去,撕咬眼前这张丑恶的脸,可他瞬间冷静下来,墩子不是善茬,他这样只会将事情闹大,何况论力气论打架论心狠手辣,他根本不是墩子的对手。那么报警呢?那更会闹得人尽皆知,阮安宁还怎么在北柳二中呆下去?何况这是高考前的关键时期。他必须处理好,保护她,不让她受影响。

“你有多少她的照片?我全都买了。”

“三张,一千块。”墩子笑着看着杜宇驰,意思是,你买得起吗?

杜宇驰狠狠心:“我要,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拍到的?”

“我每天都从她家后面经过呀,她家一楼浴室窗户对着大路,她那天没锁窗扣,只拉个窗帘,风一吹我就看到啦,我恰好带了相机,就顺便跟大家分享嘛。”他说得那么轻佻,仿佛他拍的不过是夕阳。

杜宇驰咬牙切齿:“我马上回家拿钱!但我们先说好。你把相机给我,我亲自删除,电脑里也不准留拷贝!如果被我知道你还藏着拷贝,我一定会杀了你!”

斯文书生变成了恐兽,墩子也震住了,他说:“好,只要你拿来一千块!我全部删除!”

杜宇驰从家里拿来一千块。

他从墩子的相机里,颤栗着删除了阮安宁的浴室照。

第二天,气温飙升至今夏的第一个三十七度,教室里热浪灼人,杜宇驰却穿着长袖衬衣,袖口还扣得严严实实。有人说杜宇驰是不是太紧张脑袋秀逗了?大热天捂蘑菇吗?

杜宇驰被老爸抽得满身皮开肉绽。因为他从铺子里偷拿了一千块钱又说不清去处。他捂着那些伤痕,就像阮安宁捂着自己的过去。

第三天,墩子被社会上的几个流氓暴打了一顿,也皮开肉绽。没人知道是谁干的,但是杜宇驰猜这与江易阳有关。

杜宇驰的伤痕在高温下慢慢结疤,阮安宁一无所知埋头复习不管其他。

8、

秋天,阮安宁和杜宇驰考上了南方同一座城市的大学。这两所大学相邻,现在合并成一所,围墙拆除了,开通了校园公交车,杜宇驰离阮安宁只有十五分钟的校园公交车车程。

在大学里,阮安宁努力做全新的自己,她摆脱了成长期的卑微瑟缩,更不用被流言困扰。父亲支付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很少再回香樟大道那个家。她可以过无忧无虑的生活,恋爱,逛街,参加各种社团,穿漂亮衣服。

但她没恋爱,也不爱交朋友,她除了努力读书,就是打工攒钱。

杜宇驰认为她是自力更生,他十分欣赏她,他也需要打工赚生活费。

于是,他们经常一起去,去商场做促销员;去游乐场扮人偶;去快餐店做钟点工;如果他们在不同的地方打工,刮风下雨或天色太晚,杜宇驰就会专门去接她。有时他们一起看城市的夜色,有时一起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打盹;他们都喜欢吃烧烤,喝奶茶,他们常常一起吃,有时他请她,有时她请他。

他们一起度过了很多节日,圣诞节,中秋节,清明节,新年。

情人节的时候,杜宇驰送过阮安宁玫瑰花。阮安宁也回赠了他巧克力,但她也告诉他,她收到的玫瑰花都快摆满宿舍了,巧克力多得根本吃不完,所以顺手拿点给他。

这是她委婉的拒绝。

还有一次,下大雨的时候,他撑开外套替她挡雨,她望着他,认真又动情地说:“以后,当我们毕业,很少联系,我一定都会记得今天,我们在你的衣服下躲雨。而那些男生为我做的事,我会渐渐忘记。”

杜宇驰有点心酸。

阮安宁又说:“如果我们恋爱,以后还是会分开,会伤心,会彼此怨恨,所以,不如就像现在这样……杜宇驰,你懂吗?”

杜宇驰有点懂,又不完全懂。阮安宁是善感懂爱的女生,但她的坚韧和理性,让她与同龄的女生大不一样。随着渐渐成熟,她的理性也越来越占上风。关于爱情,她心里一定有她的选择。眼下的杜宇驰,显然不在她的选择之中。

但杜宇驰,仍满怀期待,充满希望。

9、

杜宇驰还是喜欢拍照,那架老古董终于坏了。他从二手市场买了一台半旧的数码相机,随时都带在身上,这里拍拍,那里拍拍。

他为阮安宁拍了许多照片。

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其中一张,照片旁边写着,2006年高校青春之星前十强。阮安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调?她怎么会愿意被人评头论足?阮安宁却笑着说:“好玩而已嘛。”

“高校之星”决出了前三强,阮安宁是第三名,报纸做了专访,一时间阮安宁成了校园名人。不久,杜宇驰打电话给阮安宁说她最喜欢吃的那种巧克力在招募临时促销员,薪水不错还有免费巧克力,阮安宁为难但却坚决地说:“我不再去做这些临时工了,有家广告公司找我做平面模特呢。”

当然,做平面模特比打临工风光太多了,报酬也更多吧?阮安宁赚钱很努力,但也不节俭。杜宇驰能理解。他也感觉到了危机:她和他,正在分道扬镳。

“这样,我就能赚更多钱,等我找到妈妈,我能让她过上好日子。”阮安宁说。

这是杜宇驰第一次听阮安宁说起她的母亲。原来传言的大部分果然是真的,只是,阮安宁相信,母亲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她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让她感觉到,那个给予她生命的人还与她呼应着。

她说:“她一定是为了让我安心跟父亲生活,所以不来找我,那我就去找她。她躲在黑暗的角落,我就要站在高处明亮显眼的地方。如果她想找我,就一定能够找得到。”

阮安宁语气平静。杜宇驰却哭了。他心爱的女孩,竟背负着这么曲折的身世和酸楚的使命。而校园大道上那些女孩子,她们都笑容灿烂,无忧无虑。

10、

阮安宁试拍了一些平面广告,反响不错。到了大三,她与广告公司正式签约,她拍了更多的广告,她的形象有时是医生,有时是保险经纪,她有时被印在公交车上,有时被印在内衣包装袋上。

她也变得很忙,杜宇驰很多次约她,她都没空。她的光芒越来越亮,像一颗冉冉上升的星星,但也离他越来越远,只能仰望,不可企及。

有一次,阮安宁主动给杜宇驰打电话,约他见面。她要他帮她翻拍几张照片,是她童年时候和母亲的合影。那些旧照片散发出爱与时光的气息。母女俩很像,母亲的双眉之间有一颗显眼的红痣。

阮安宁说,她怕照片会损坏,所以拍下来多存几份。她还没找到母亲,但她不会放弃。她说:“她是唯一能和我相依为命的亲人。至于我父亲,他不过是我的法定监护人,他究竟爱不爱我,天晓得。”

大四,杜宇驰也不再到处打工了,他到报社做实习摄影记者,一边准备毕业论文。他明确了自己的志向,毕业之后,他不会和同班同学一样做律师,他要做摄影师。

他喜欢骑着旧单车四处转悠,用镜头记录下让他心有触动的人、物、或者风景。深冬的一天,他在旧城区商贸街街口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女人穿着不合体但整洁的衣服,头发梳成利落的发髻,她坐在一条斑驳的长椅上,低头缝补一件羽绒衣,她身旁放着一个背篓,以及一支拐杖。背篓里插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六个字:精细手工缝补。

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女人鬓边的头发在风中飘拂,她瑟瑟发抖但却纹丝不动。

杜宇驰找好角度,调整焦距,他拉近镜头,看到了她的手。那是一双冻得通红,十指龟裂的手。她又微微抬头,舒展上身,杜宇驰看到了她的脸,一张似曾相似的脸。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双眉之间有一粒耀眼的红痣。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蹦出来,他按快门的手不禁颤抖。

他打电话给阮安宁,经纪人说她没空,要她晚点再打来。他第二天才联系上阮安宁,他把昨天的照片发给她,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大胆猜测,觉得有点像。”

阮安宁惊呼起来。她要杜宇驰马上带她到昨天的地方去。他们匆匆赶过去。斑驳的长椅上空空荡荡。阮安宁坐在长椅上,眼泪簌簌落下来。

阮安宁每天都到这里来一趟,无论多忙,无论多累,但她每天都落空。

杜宇驰陪着阮安宁走遍老城区的大街小巷,四处张贴寻人启事,阮安宁高挑削瘦的身影,映在南风微薄的阳光下,像一朵摇曳的花。

阮安宁说,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带她去过香樟路的那栋大房子,对她说,那是她父亲的家,里面很漂亮,很暖和,有很多好吃好玩的,生活在里面会很幸福,问她愿不愿意去。她当时问,妈妈你也会一起去吗?母亲摇摇头。她说那我也不去。

那场暴雨之后,母亲消失了,所有人都猜测她被洪水冲走了。她当时坐在洪水退去的出租屋门前,一片淤泥垃圾之中,父亲来接她,说,你是我女儿,妈妈不在了,你就跟我一起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