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贝也没想到自己会与电脑有什么联系。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卖盗版书的地摊上流连,地摊上的好书很有限,但她也买到了《牛虻》、《朝花夕拾》、《宋词三百首》,还有一本不像盗版的《红楼梦》。
一天,坐她前排的男生说:“那些书有啥子好看嘛,鹿贝你就是看多了才变成了孔乙己,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鹿贝很受伤,她在他心中是“孔乙己”?她并没说过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呀。
男生叫谢大川,是理科尖子生,人很帅气,非常聪明。鹿贝暗恋着他。她写下许多伤春悲秋的文字,但她没给他看过。他也未必有兴趣,他讨厌写作文。每次作文课,老师念鹿贝的作文,他都在打瞌睡。
那时鹿贝还不懂,无论男生还是男人,对异性的审美首先来自外表,而十六岁的她,身体瘦小,头发黯淡,表情傻乎又总穿一身墨绿运动服,实在缺乏魅惑力。
高二分班,谢大川选了理科,鹿贝选了文科。鹿贝不常见到他,她用诗意的想象,将他和暗恋肆意美化。没有物理化学的牵绊,鹿贝的成绩脱颖而出。这给了鹿老爸错误的希望,他认为鹿贝能考一所好大学,拥有一个灿烂前途。
鹿老爸做小本生意,赚不到太多钱,但鹿贝高二结束时,他还是花钱把鹿贝送进了青羊一中。青羊是县城,一中是省重点。没想到,鹿贝刚到一中,就迷失在后校门的旧书店里了。
书店卖书,也租书,什么书都有,莎士比亚,金庸,川端康成,席绢……鹿贝像掉进了藏宝洞一样狂喜。书店也有报纸杂志,鹿贝才知道,世上还有两种职业:编辑和记者。大学里有新闻系,新闻系毕业就能当编辑记者了。
想考新闻系的愿望,像小蘑菇一样从鹿贝心里冒了出来。
小镇姑娘鹿贝,既不漂亮也不活泼,同学关系泛淡,不过她的语文太好了,作文也太出色,每次模拟考都是年级第一,这让不少同学都记住了她。
其中有个男生叫梁小多,他清瘦如竹,皮肤白皙,眼神忧郁,颇有点文艺少年范儿。他是美术生,上午上课,下午学画,晚自习他常坐到鹿贝后面,找她说话。鹿贝从他那里听到很多陌生事物,KFC,数码相机,OICQ,网络小说;他还借给她一本叫《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书;他喜欢听歌,他把喜欢的卡带借给鹿贝听:披头士,小黑莓,U2……
鹿贝喜欢他带给她的这一切。她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美好的事物,能让生命变得充盈美好。她也才知道,千万种那些事物,都可用一句话概括:琴棋书画诗酒花。
一个晚春的午后,梁小多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和鹿贝聊天,忽然,他眼睛亮闪闪地说:“鹿贝,你是一个才女。”
鹿贝受宠若惊,从来没人这么赞美过她呢。
有时,鹿贝也会想起谢大川,她很困惑,谢大川为什么就没发现她是才女?
2、
鹿贝没能考上新闻系,她被C城师大录取了,专业是中文,全称是汉语言文学教育。鹿贝也没有太失落,毕竟她曾向往过,而且,毕业做老师,这也符合老爸对她的人生期望。
鹿贝听说梁小多考上了C城美院。他们虽然说过那么多话,共享过那么多精神养分,相遇时擦出美丽的花火,但他们也没再联系。鹿贝想,也不是非联系不可。
她听歌写小说时,偶尔也会想起梁小多,心里暖暖柔和。
作为一名师大生,鹿贝却没有为做老师而努力,她不练习普通话和粉笔字,也不做家教。她一心一意写小说,她没有电脑,她只能在纸上写,写好再去网吧把小说敲到网上去。
大二,她在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故事胡编乱造,文风是流行的华丽文。小说还配了插画,色彩明丽,洋溢着温暖气息,有一种动人的力量。她留意了插画作者的名字:Solo。
她发表了更多小说,也看到了更多Solo的插画,Solo风格强烈,容易分辨。她喜欢Solo的画,有时也会想,这个Solo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尽管鹿贝在小说里爱得天崩地裂死去活来,可她还没真正恋爱过呢。
大二暑假,鹿贝在小镇新建的步行街上碰到谢大川。他考了一所工科学院,专业是土木工程。他没怎么变化,依然是帅气聪明的模样。从他眼睛里,鹿贝也看出自己的变化。她高了,丰满了,长发披肩,她穿着用稿费买来的裙子鞋子,她已长成一个初级文艺女青年。
他们像普通同学一样寒暄,互问近况,留下联系方式。
鹿贝回校就收到谢大川的情书,是用那种小女生喜欢的香水信纸写的,内容简短,热烈直白,毫无文采。他还是昔日的少年,可鹿贝已不再是昔日的姑娘,帅气聪明成绩好,这些已不足以让她动心。她已不再耿耿介怀他说她是孔乙己,因为,他是真的不懂她。
鹿贝把情书折成一个飞机,从阳台飞了出去。
谢大川又打电话来表白,鹿贝笑嘻嘻地说:“你还是留在我的记忆里比较好。”
谢大川愣了愣,气呼呼地说:“可我将来我一定能给你安稳富足的生活!”
鹿贝笑了,她挂了电话不再说什么,她想要的爱,是情投意合,至于安稳富足的生活,她还不迫切需要呢。
3、
大二结束时,鹿贝恋爱了,和一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男人是一个诗人,写过很多风流潇洒的诗。诗人在旅游周报做主编,鹿贝第一次投稿就得到他的赏识,他说鹿贝将来一定会成为出色的作家。他把赏识变成了诗,变成了爱慕的表达。
他还对鹿贝承诺:“等你毕业,我就把她弄进我的报社来!”
没错,就是“弄”那个字,当初鹿贝进青羊一中,本质也是被“弄”进去的。鹿贝单纯又天真,诗人说什么,她听着都是真心实意。
鹿贝就把最好的时光都给了诗人。和诗人恋爱,也使鹿贝灵感泉涌,那段时间,她写了许多爱恨纠葛的佳作,也赚了不少稿费。
鹿贝几乎以为,青春美好,不过如此。
鹿贝和诗人的爱情没能持续到她大学毕业。因为诗人不但诗作风流潇洒,生活也风流潇洒,而小镇姑娘鹿贝,却有一颗跟麦粒一样结实的心眼。他们对爱情的理解,对性的理解,对忠贞的理解,都差异巨大。
分手也是自然而然的事,鹿贝虽然也伤心,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随着他们分手,旅游报也关门大吉。鹿贝想起那个承诺,真觉得它比梦还要飘渺。
鹿贝考到了教师资格证,但她一点也不想当老师,她凭借发表的作品,进入C城女性周报社。鹿老爸得知鹿贝的就业情况后非常着急,在他看来,非事业单位都不靠谱,比男人的承诺还不靠谱。他抚养鹿贝,供她读书,不图她进入大城市,大图大贵,大红大紫,只图她有个稳定工作,平顺一辈子。
鹿贝试图让老爸放心,但她的语气却是叛逆而不耐烦的,她说:“又不是只有做老师才能平顺一辈子!”
鹿贝工作努力认真,憋着一股定要让老爸刮目相看的劲儿。
但是好奇怪,她工作出色,但受表扬拿奖金的人不是她,同事聚会,她给大家跑腿倒水,但最受欢迎的人也不是她;工作有了纰漏,责任却一下子就落到她头上了;她还发现,同事们的话题,她很多也插不上嘴,曾经就读的名校,出色的父母,名牌鞋包,泡吧的趣事……
她一片茫然,搞不清状况。
一个男同事为她指点迷津:“你要学会搞人际关系。你不晓得,这部门的人,个个都有来头,你灵活点,看着点,该奉承要奉承,该迎合要迎合,大家聊得热火朝天,你就算不懂也要乱扯几句,不然就显得不合群!”
不用指点,鹿贝自己也渐渐悟出来了,但她明知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讨巧,可她就算说不出来,做不出来。她还是麦粒一样的实心眼,认为无论多么完美的技巧,都抵不过一颗善良的心。
对鹿贝来说,花时间琢磨人际技巧,远不如写小说快乐。在报社这一年,她写了一部长篇,讲述一群大学女生的欢乐青春。新书上市时,鹿贝所在的情感版被减版裁员,鹿贝顺势辞职,专职写小说。
老爸更着急了:“以前嘛,你好歹有个工作,现在你把工作也辞了,你说,你要怎么活?”
鹿贝说:“写稿子啊,有稿费嘛。”
老爸泼她冷水:“稿费?稿费有工资稳当?不然曹雪芹也不至于饿死!”
鹿贝笑起来:“唉哟,老爸,你还晓得曹雪芹,你也看过红楼梦哇?”
鹿贝过年回家时,把她的书给老爸看,老爸说:“这本是出版了,以后你写了就一定能出版?万一出不了,你能砸了电脑当柴烧?”
鹿贝笑老爸多虑。
4、
老爸也真的是多虑。因为春天的时候,鹿贝和网站签了“卖身契”。她在网站上写小说,网站按阅读量给她稿费,每个月还有补贴和奖金。条件是,她必须每天更新,每次不少于八千字,即使中断更新,也不得连续超过三天。鹿贝签合同段时候还想,这也不难嘛。
她签了三年。
第一年坚持下来,她尝到了厉害。她没有假期,不敢生病,即使去旅行也要带着电脑在途中写文更新。写不出来时她想撞墙,写出来她不喜欢时又想呕吐。有一次,她真的吐了,她一气删除了让她呕吐的五千字。但冷静之后,她又忍着再次呕吐的恶心,顺着记忆把那五千字一个个敲了出来。
鹿贝并不是死宅女,她也会逛商场,买衣服,看电影,吃火锅,但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她也有闺蜜,但闺蜜在远方,她只和两三个大学的舍友保持联系,偶尔小聚。每次她们都带男友来,也都说她,赶紧找个男朋友吧!
她也想啊。可没有男人像鸟儿一样飞落在她的阳台。
有一天,鹿贝的QQ上冒出一个人,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青羊一中的张磊。”鹿贝记得他,他好像是梁小多的哥们儿。他说:“刚在老同学群里。有人说起了你哦,他暗恋过你呢。”
鹿贝哑然。哈?有人暗恋过她?她好吃惊,但她用一个微笑不语的淡定表情回复了张磊。
张磊又问:“你想知道是谁吗?”
鹿贝又是微笑不语,切换成离开状态。她不是不想知道,她只怕不是她期待的人。她也是有期待的,她想起那双忧郁的眼睛,在跟她聊天时,那双眼睛不时绽放出阳光般笑意。也许张磊本是乘兴而来,但鹿贝这种懒洋洋的反应,说明她根本毫不在意嘛。张磊也很知趣,不再言语。
不管怎样,被人暗恋是一件美好事,至少为鹿贝增加了几分“我还嫁得出去”的信心。
离合约期满还有半年,鹿老爸突发疾病去世了。
鹿贝回到小镇,送别老爸,陪伴老妈。鹿贝知道,老爸有遗憾,她没能当老师,没能过上让老爸放心的稳定的生活。她在老爸灵前发誓,无论如何,她都会努力生活,让自己幸福。
整整一个月,鹿贝没有上网更新小说。她被网站解除合约,还被扣留了部分稿费作为违约罚金。鹿贝倒也不慌张,反正她也只打算写完这半年,她再也不想像奴隶一样写字了。
整理老爸的遗物时,鹿贝看到两本书,一本《红楼梦》,一本《唐诗三百首》。她问老妈:“我爸哪来的这些书?”
老妈说:“买的呀,在旧书摊买的。”
鹿贝认识的老爸,一辈子都忙生计,为了他们两姐弟的学费,他种果树,卖饲料,出远门打工,她无从得知,老爸心里,是否也有一个无法实现的文艺青年的梦。
5、
鹿贝带老妈去旅行散心。
在机场大厅,鹿贝听到有人喊她:“鹿贝,鹿贝!”
她回过头,看到梁小多。没错,他真的是梁小多!好几年不见,鹿贝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依然清瘦如竹,依然有着白皙的皮肤和忧郁的眼神。
他穿着松松垮垮的衬衫,拎着一只旧旧的小皮箱。
异样光彩从他眼里溢出来:“真的是你呀,鹿贝。你要去哪?”
“去海南,带我妈去散心。你呢?”
梁小多晃了晃手里的箱子:“我想找人帮我把它扔进海里。”
鹿贝望着箱子:“里面是什么?”
“一些没用的东西,不如你帮我这个忙,扔掉它吧。”
鹿贝当然说好。但她们要赶时间,必须马上过安检,鹿贝没能和梁小多寒暄近况,叙叙旧。她也恍惚以为,她和梁小多还是同学,还是前后桌,他让她帮忙丢箱子,就像他叫她帮忙交作业一样平常。
原来这世上有一些人,分开之后,不会特别想念,但是无论分开多久,再见面,也不会觉得太陌生。
老妈很警惕:“里头装的是啥子哦?该不会是一个小娃娃?”
鹿贝笑起来:“咋可能,箱子恁个轻。”
海边都是人,水里也都是人,要在这种人山人海的场景中把一只旧箱子扔进海里,鹿贝做不到,她决定趁夜作案。
夜幕降临,好奇心也像怪兽一样从鹿贝心里爬出来,她打开了箱子,箱子里并非空空如也,而是有一叠画稿。每张画稿都有署名:Solo。
Solo?鹿贝一下子想起来,是画插画的Solo!原来他是Solo!一定是他,这些画稿,和那些她在杂志里看到的插画风格一致!
她上网搜Solo的信息,信息寥寥,看来他不太走红。鹿贝想,莫非是失意?所以要扔掉这些劳什子,同时心里大叫,老子再也不画了!
写网文的时候,那种“老娘再也不想写字了尼玛比卖身还苦逼”的坏情绪也在鹿贝的身体里冲突。鹿贝能理解。就像删除了五千字她还的忍痛找回一样,也许有一天,Solo也想找回这些画稿。
鹿贝决定帮他好好保管着。
6、
鹿贝回到重庆,舍友娜娜来看她,送给她两件旗袍。
鹿贝从没穿过旗袍,也没想到穿上旗袍的自己竟有这样美。
娜娜在网上开了一家原创旗袍店。旗袍店信誉低,客人少,她急需一个文字能力强大的合伙人,为旗袍店的每一件旗袍写商品描述,为旗袍店营造一种优雅古典的氛围。她认为鹿贝是最佳人选。
娜娜说,她也不是请鹿贝为她打工,而是两人共同出资,一起创业,收益分成,她连详细的合作方案都拟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