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出院后,林天鹅依旧穿着帆布鞋轻盈地走来走去,谁也看不出她的脚尖有残疾。残疾又怎么样?裸子植物不会介意,被子植物也不会介意,路程也不会介意。这就够了。
又一个9月到来的时候,林天鹅已经放心地把手放在路程手里过马路了。在等绿灯的时候,她会调皮,会立起右脚,原地单足旋转360度,只是她仍不曾跳过一次芭蕾舞给路程看。
大鹏又找了个新的舞伴,比去年那个还要瘦。他们在练功房里不分白天黑夜训练时,忽然传来消息,艺术团和另一个艺术团合并,芭蕾舞小组解散,愿意改跳现代舞的就改跳现代舞,不愿意的可以领钱走人。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林天鹅哭了起来,虽然艺术团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问路程,你看过《挪威的森林》吗?
路程点头,看过啊,这跟芭蕾舞小组解散有什么联系?
她说,书里说,美丽的草地上长满野花野草,有一口黑暗的深井隐藏其中,但你看不见它,你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进去。如果一头折断脖子死了还好,可怕的是卡在井道里,你只能望着头顶上硬币大的天空等死,这时蜘蛛蝎子都朝你爬了过来。
她说,大鹏现在就卡在井道里。
他们每天都去看望大鹏,但大鹏依旧是老样子,瘦,略显苍白。穿着紧紧的练功服在落地镜前旋转,他和舞伴在排练这一次的参赛舞,是《天鹅湖》里的选段。他不会改跳现代舞,他把后半生都投入在了这场比赛上,孤注一掷。
比赛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林天鹅和路程陪着他去,结果仍然不理想,结果一宣布他们就赶忙跑去后台,却怎么也找不到大鹏。林天鹅收到一条信息说,我很好,只是想去游个泳。
三天后,大鹏出现在公园人工湖的湖面上。几只天鹅在他身边游来游去。一片红色的枫叶落在他的胸口,像一团刚刚熄灭的火焰。
林天鹅宁愿相信,大鹏变成了一只在湖面自由游弋的天鹅。
6、
但大鹏真的死了。
家人朋友和艺术团的同事在西郊的墓园为他举行葬礼。
林天鹅没有穿黑色的风衣,也没有戴墨镜,她穿上了白色的芭蕾服,粉色的芭蕾鞋,头发挽成一只高高的髻。后颈窝里的红痣,璀璨夺目。红痣下面,是一大片裸露的脊背。雪白的皮肤之上,还有一大片连绵的灰色胎记,像一幅黯淡了颜色的山水画。
林天鹅告诉路程,这片胎记,小时候只是小小的一快,后来逐年扩大,到17岁那年,仿佛一夜之间,就蔓延成了这么大的一片,这样的胎记,无论如何化妆都掩饰不了,无论舞蹈有多么美,这片胎记也不能裸露在舞台上,这就是芭蕾精神,容不得一丝瑕疵。
只是大鹏一直不知道。
这天天气晴朗,秋日的阳光灿烂而不灼热。
在墓碑前的草地上,林天鹅的双臂曲成波浪形的翅膀,立起足尖缓缓移步出场,路程的手机里,播放着大提琴低沉的旋律。
这是一只受了重伤的天鹅,它的生命已在弥留之际,很快将与世长辞,但它抖动翅膀,立起足尖,一次次尝试着飞向天空。它终于奇迹般地展翅旋转飞翔起来,生命的光辉刹那鲜亮。但最后,它筋疲力尽,缓缓屈身倒地,渐渐合上了双眼。颤抖中,它抬起一只翅膀,遥遥指向天际。
林天鹅脊背上的那一幅山水画,在阳光底下,仿佛流动起来。
这段舞蹈叫做《天鹅之死》,仅有短短两分多钟,是巴普洛娃的经典之作,也是芭蕾舞的经典之作。因为脚尖的关系,林天鹅跳得很艰难,还有一丝涩滞。但在场所有人都落下泪来,为大鹏,为林天鹅的舞蹈,也为舞蹈里天鹅对生命的热烈挚爱。
逝者已逝,生者当长歌。
路程想起一次早餐时,天鹅无意中说的话,生活不是沿着悬崖上的绝径一直向上攀爬,而是走一条通望各种可能的,岔道密布的路,每一条路都通向生,也通向死,每一条都值得走下去。
他走过去,拿出外套披在天鹅的脊背上,他扶起她,二人依偎着,十指紧扣立在金色的光辉里。墓园的山脚下便是人工湖,一只白天鹅,正在湖面游弋,它望着他们伫立的方向,发出一声低沉的长鸣。
如果阿尔太遥远
1、
灵葱二十四岁的春天有点惨。恋爱失败,工作不顺,沙尘暴漫天肆虐。
她拖着行李箱,从林家南家里走出来,站在漫天黄沙里,不知该往哪儿去。她的家在西南平原,此时正春暖花开。可她不能回去。她放弃家里安排的工作要跟林家南来北方时,家里人各种反对,可她死倔,家里人没能制服她。最后,妈妈撂下一句:“你要是哭着回来,我可不会给你开门!”
她也有一心向往的地方,比如法国,那个叫阿尔的南部小镇,有梵高画里最灿烂的阳光。她还想去梵高的墓前献一束花。他是她最喜欢的画家。
如果说法国太远,那近的地方也有,比如云南,一个叫绿甸的古城。
十八岁时,高考之前的一个阴雨天,她在杂志上看到一幅照片,一座院子的角落,古色古香的木楼,花坛里红的紫的黄的花,一朵朵开得灿烂。花坛旁,一只雪白的狗和一只漆黑的猫正躺着晒太阳。还有一个少年,他坐在一把藤椅上,埋头看书。少年只露出半张脸,但灵葱却莫名心动。她天真傻气地猜想,他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看的又是什么书?
去法国需要很多钱,去云南需要很好的心情。她都没有。
朱珠在电话里说:“来我这儿呀。这边的清俊小哥多得很,任挑任选。”
朱珠是灵葱大学时的好姐妹,一起做过许多疯疯傻傻的二逼事,感情深厚互不嫌弃,她人在江南,有男友但是在不同城市,她一个人住,看来是目前最合适的投靠对象。
灵葱买了机票直奔江南。
她一下飞机就接到朱珠的电话:“亲爱的,你到机场了吧?我不能来接你啊。我的爱情出危险了,我要去捍卫!钥匙我放物业了,房租交到年底了,你安心住着!多保重!祝艳遇!”
一瞬间,灵葱有点懊恼,她飞了两个小时,降落在这里,不是为了住交了房租的房子,也不是为了艳遇。她是需要贴心姐妹慰问她受伤的心灵啊!她再一想,也罢了,救爱如救火。看来她只好一个人担当失恋的悲伤,独自走一段黑夜漫漫的路了。
她失恋的原因是她看到了林家南和发小聊天记录。发小称赞灵葱漂亮能干,说林家南有眼光。林家南说,那当然,她不但漂亮能干,而且家境也不错呐。林家南还特意强调,我可是综合权衡后才选的她!
灵葱很恼怒,很失望。她选择林家南,跟他来到迢迢北方,纯粹只因为——她爱他。至于他是否帅气能干,家庭如何,工作如何,她从未将它们独立出来,作为权衡的因素。她的爱如此纯粹,她不能接受林家南现实的权衡。
她也不能理解,决定一份爱情,真的需要这么多权衡吗?
2、
朱珠住的小区很老旧,但花园很美。这是北方阴冷的春天里,不容易见到的勃勃生气。灵葱深深呼吸,恍然觉得,这样好的春日气息,用来失恋实在好浪费啊。
昨夜下过雨,浅绿的草地上,铺着几朵葱枝头坠落的红山茶,花朵硕大,皎洁鲜艳初开。这么好的花!灵葱满心惋惜。她扑过去捡,一朵两朵三朵,没地方放,她取下了帽子——那本来是用来抵挡沙尘暴的。
一个大男孩走过来,一朵白玉兰落下来打在他肩上,他接住了,准准地抛进灵葱的帽子。“这花有淡淡香气。”他说。
他看来和她差不多大,但眼神澄澈柔和宛如少年。灵葱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但她分明从未见过他。
灵葱的工作是建筑设计,虽然辞职了,但手上还有一堆私活。即使失恋了,工作的节奏也不能乱。
几天后的晚上,灵葱画图累了,下楼到花园透气,她想找人聊聊天,说说话。可她拿出电话,却不知道打给谁。她想起林家南,她闻到花木香,她有点伤感,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从和风吹拂的平原,跑到沙尘暴肆虐的北方,如今又独自坐在春寒微微的江南?
她听到有人喊她:“喂,你好。”声音温和,欠标准的普通话。
她抬头,是那个大男孩,他的脸在灯影里模糊不清,一双眼睛宛如星辰闪耀。
她微微一笑:“你好。”
他在她身边坐下,姿态自然又磊落,他说:“你是刚搬来的吧?住1406?”
灵葱点头,她闻到他身上有什么气味,葱花味?鸡蛋味?油烟味?好像都有。
“你怎么了?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呢。”他又问。
“失恋了呀。”她说。
他居然如释重负,眨眼一笑说:“那就好,我还以为是什么糟糕的事呢。”
“还有什么事比失恋更糟糕?”灵葱反问,尾音微微上扬,她有点愉悦。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开口和人说话,对方也还算眉清目秀温润养眼。
“哈,那倒也是。”他侧头看她,又说:“哦。我叫阿木,就住在1407,是你的邻居哦,需要帮忙就过来叫我。”
阿木又告诉她,他在小区对面那家叫“云南菌子鸡”的餐馆当厨师,要是灵葱来吃饭,报他的名字可以打八折。
灵葱笑着道谢。心里却不以为意,哪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呢?水电有问题她会找物业,小偷光顾她会打110,煤气大米都是送货上门。而且,她也不爱吃鸡肉,妈妈炖的鸡都很老,口感像木屑。
再说,谁知道你是好人坏人啊。
3、
虽是如此想。但人在异乡,得到如此关怀终归还是欢喜。
所以,没过几天,灵葱就去了“云南菌子鸡”。她想尝尝阿木的厨艺。
菌子鸡的口味出乎意料地好,完全没有她讨厌的木屑口感。她连续几天都去,吃不完剩下的打包带回来煮面。她不想说出阿木求打折。她和他非亲非故无交情,她不好意思利用他。
但每次结账,收银员打出来的小票,都是八折后的价格。
几天后的上午,灵葱到1407去敲门,她想当面道谢阿木。开门的是一个短发圆脸的清秀妹子,灵葱认得她,她是“菌子鸡”的服务员。妹子眼神犀利,直接问灵葱:“你找阿木吗?有什么事?他还在睡觉。”
“没什么事,我只想谢谢他。”灵葱竟然心虚。
她猜测妹子和阿木的关系,男女朋友,憨憨的男孩和犀利的女孩,互补组合,但男孩可能会吃亏。她想起阿木清澈的眼睛和单纯的笑容,胸口奇妙的柔软了一下,不知是同情还是心疼。
她不再去“菌子鸡”吃饭。
陆陆续续地,灵葱看到更多人在1407进进出出,好像都是餐馆的服务员。她才明白,那是餐馆的宿舍。可这种老式小区房,最多也不过两室一厅,十几号成年男女怎么挤得下去?比鸡兔同笼还难受吧。老板也真够奸商的。
灵葱在花园里又碰到了阿木。他像是刚冲过凉,头发微湿,身上透出一股薄荷味。
“你怎么没来吃饭了?”
灵葱随口敷衍:“我懒得下楼,都随便买点猜自己做做。”
阿木眨眨眼眼,清澈的眼里掠过一丝慧黠,说:“我发明了一道新菜,正想邀请客人试吃呢!你来怎么样?免费赠送的哦。”
“免费赠送”并不能吸引灵葱,她只是想吃他做的菜。她长了这么大,除了妈妈,还没有一个人做的菜能使她留恋。林家南只会煮面条。
灵葱等待试吃新菜的时候,邻桌的客人嚷起来,说汤里有黄蜂,要服务员小妹叫老板来。
老板跑过来,一脸肯定的说:“不是大黄蜂嘎,你看,是切得很小的菌子丁!”
客人很恼火:“你瞎眼了吗?还有翅膀呢!后天就是三一五,我发给大家看看,究竟是黄蜂还是菌子丁!”客人拿出手机开始拍照。
老板慌忙拦住客人:“别急别急,好说好说。”同时也嚷起来:“喊阿木来!”
阿木小跑出来,老板对客人说:“这位是厨师,他做的汤,一定是菌子丁,不信让他吃给你看。”
阿木愣了愣,并不争辩,伸手去拿筷子。
一股莫名的力量推搡着灵葱,她冲过去夺下阿木的筷子,对老板咆哮:“明明就是黄蜂!你自己怎么不吃!”
围观的客人也来助阵:“就是,真过分!”“道歉,免单!”“曝光!”
事情以道歉免单平息。但灵葱很生气,她冷眼瞪着阿木,他也太憨太傻了!这都能从?她掉头走出餐馆。家里还有面包和苹果,她狠狠地啃。啃着啃着,她又觉得自己也太无厘头了,这关她什么事?
灵葱画图纸时,门铃响了。
门口站着阿木,他手里捧着白玉兰,一朵朵用白色棉线串了起来,成了一个花环。“这个是我串的,今天谢谢你。”他说。他的眼神闪闪亮,幽幽暗香在空气里漂浮。
她接过花,怂恿他:“你厨艺那么好,到哪里都行,何必跟着这种老板。”
“他是很抠门,但我刚来这边时吃了不少苦,是他收留了我,也教了我很多东西,再说餐馆也缺人手。”他又递过来一张小纸片,“这是我的电话,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打给我。”
他又这么说,她是看起来急需被帮助的可怜虫吗?她真不该告诉他她在失恋,这个忙他帮不了的。不过,她被打动了,为他的热情和天真。
4、
灵葱没想到,自己会感冒,而且严重到需要帮忙的地步。
昼夜温差大,她熬夜画图受了寒,她以为自己身体倍儿棒,睡一觉就能好。可睡下去却更严重了,腹泻呕吐发烧一起来,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水泥。她挣扎着爬起来出去买药。
她在楼梯旁碰到阿木。她没照镜子,不晓得此时自己萎靡苍白目光涣散——像一只鬼。
阿木吓了一跳:“你怎么了?生病了吗?要我陪你去医院吗?”
“没事,感冒而已,买点药就行了。”她说着晃了晃。眼前这个人的眼神太关切,声音太温暖,她不禁软弱得像个孩子。其实一秒钟之前她还在逞强,人一旦软弱就容易犯贱,她怕自己会犯贱想念林家南。何况,她不逞强又能怎样?
阿木来扶她:“要买什么药?我去买。不是叫你有事打电话的吗?都病成这样了。”自然柔和的嗔怪,像她相知多年却远在万里之外的男闺蜜。
阿木扶灵葱回去,自己飞奔着去买药。他回来时,左手拿着药,右手拎着一只鸡。
“你知道吗?最灵的感冒药,其实是鸡汤,我小时候最盼感冒了,我妈会给我炖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