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大雨一直下，穆扬帆一直在等。她只是出来吃个刨冰，所以手机没带在身上，他打过她的手机了，当然是无人接听。
她没有走过去，她还是担忧，她不确定他的意图，她甚至怀疑，也许，他是来看望朋友，或者他交了新女朋友什么的。又或者，他只是一时念起，说不定走到她家楼下就后悔了，只是在屋檐下避雨。
但那窄窄的屋檐也起不到避雨的作用，他浑身湿透。
雨停了，地上露出一个个小水洼。他还没有走。
她只好起身，踩过一个个小水洼走到他身旁。他没有惊喜，也没有兴奋，淡定得像一棵泡桐树，他说：“莉莉，我处理好了，我回来了。”
他没有告诉莉莉周，他是怎么处理的，她也没有问。很快，她收到那个女孩发来的信息说：“他爱的人，已经是你，我祝你们幸福。”
穆扬帆问她：“为什么当时要说分手？你不知道你那么痛快豪爽，毫不在意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不仅是笨蛋，而且还是傻瓜。”
她怯怯一笑：“也许只想保护自己吧。”
眼前的男人拉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说：“后来我琢磨出来了，你不是不在意，只是没自信。你之所以焦虑，是因为没自信，为什么没自信呢？是因为爱自己爱得不够多。”
莉莉周此时的感觉，就像黛玉同学在窗外听到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时的感觉差不多——又惊又喜、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这几句话，全都说到五脏六腑里去了，就像在海上迷途的人，找到了闪闪发亮的灯塔。介于莉莉周跟黛玉同学差异巨大，所以，悲叹情绪，也就轻微到不计了。
关于如何爱自己的问题，穆扬帆同学的建议简单实在：“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当然，他还说了：“我会好好爱你，比你爱自己还要多。”
9、
莉莉周忙完卖棉花籽的事，夏天正式来临了。她望着衣橱里的泳衣，只等穆扬帆发出游泳邀请，她就把自己暴而不露地展示给他看。
在几天后，莉莉周无意中透露出一个信息，她从未出门旅行过，意思是，那种，放松心灵的自由之旅，目的纯粹的烧钱之旅。
穆扬帆立刻决定，明天就开始休年假。
他果然得到批准，眉飞色舞地对莉莉周说：“我们去游泳！海边！”
当天下午他们就站在海滩上。
这是一个著名旅游城市的著名的海滩，不论是海滩上还是海水里都人潮涌动，每个人都穿得尽可能的少。
海边有露天游泳池，池边还有高大椰子树。
莉莉周的背包里装着她的泳衣，她暗想：见证奇迹的时刻要来临了。为了缓解紧张气氛，她让穆扬帆先去游着，她换好泳衣就到泳池里找他。终于换上泳衣了，可她心怀忐忑，觉得自己胸部不够挺，皮肤不够白，腰上还隐约一个游泳圈。将自己如此挑剔一番之后，她决定去海滩走一圈，找找平衡。
她看到了更多胸比她小，皮肤比她黑，腰上的肉比她多的人，可她们都很快乐。她其实也是快乐的，只是，她也希望，自己更美好一点，展示在穆扬帆面前时。
然而她转的这一圈实在太大了，穆扬帆左等右等都不见她，于是从泳池里爬出来找她。
他很快就找到了她，对她说：“你真性感。”
她红了脸，却疑惑地说：“海滩这么多人，我们都没带手机，你怎么找到我的呀？”
穆扬帆说：“我一眼就能辨认出你泳衣的颜色。”
这一刻的莉莉周，鼻子酸酸的。她的思想豁然得到升华：一个人若想足够爱自己，那么，她必须完全接纳自己，尤其是那些不完美。
她终于接纳了，被嘲笑的青春，屡次失败的爱情，蹩脚的口语，不够大的胸，不够白的皮肤，以及隐约的游泳圈。没有理由不接纳，因为即使是这样的她，同样也得到了每个女孩都渴望的真挚爱情。
平凡女孩莉莉周，她的爱情也不是奇迹，只是她应该拥有的生活。
不久后的某一天，章同学来电，问莉莉周愿不愿意再回到他身边。莉莉周只是轻轻地问他：“你能在大雨里捧着花在我家门前等待吗？你能在千万人的海滩辨认出我的泳衣的颜色吗？”
就像天鹅飞不过沧海
1、
林天鹅第一次来到路程家，从盛开的桂花树走过时，她还是17岁的少女，瘦骨伶仃，眼睛明亮，穿一件淡蓝色小外套。她的身体空荡荡的，像裹在阔大树叶里的一朵尚未绽开的花蕾。路爸爸是数学老师，路妈妈教英语。还有一年就要高考，林天鹅来找他们补课，她每天都来，风雨无阻。
路家院子里种了很多花，丁香，茉莉，玫瑰，桂花，林天鹅每次都绕着它们走，还会停下来凑近花儿仔细看，轻轻嗅。但一次，她却冲着一朵玫瑰打了个豪放的喷嚏，她左右看看，见无人发现，赶紧跳着跑开了。
路程站在二楼的窗口看她。他注意到，她只穿平跟鞋，帆布鞋，皮鞋，靴子，从不穿凉鞋，再热的天，一双脚也藏在紫色或者蓝色白色的鞋子里面。小褪露在空气里，像一截新鲜的嫩藕。她头发不长，扎一个高高的马尾，光溜溜的后颈窝里，有一粒大大的红痣，璀璨夺目。
此刻路程大学刚毕业，没找到工作，呆在家里混日子，吃了睡睡了吃，昏昏沉沉无所事事。林天鹅初次让他心动的，不是她的轻盈她的美丽，而是她的气场。
她对补课这件事斗志昂扬，信心满满，她满头大汗背单词演算习题，面色潮红，微带笑意。路爸爸路妈妈常说起林天鹅，聪明，上进，脑子灵活，是读书的好料子，可惜被跳舞给耽搁了。
男孩有时来接她，他来了就倚在路灯下，脸很白，也很瘦，年龄和林天鹅差不多大。她出来，他就迎上去，骑车载着她一路飞奔。她的手环在他的腰上，双腿不停地晃悠。路程的女朋友一毕业就远走高飞了，她说，我无法忍受一个不求上进还自命不凡的男人！
路程很冤枉。但不优秀是真的，不愿意屈就也是真的，他发了无数简历，奔赴了无数面试，最后还是高不成低不就。
林天鹅留下来吃晚饭就会看到他。他拖着拖鞋，头发凌乱，神情懒散，用父母的话说。一看就是幅欠揍样。可林天鹅却朝他笑，笑容真诚，牙齿洁白。
春天来的时候，路程还没找到工作，路爸爸忍不住发火了，扔给他一点钱，让他自己滚出去打工，别赖在家里碍眼。路程不生气，只是有点留恋。
2、
路程再次见到林天鹅，是一年多以后。五月，老街上的槐树开满了花。
路程离开家后很快山穷水尽，不得不到一个计算机公司做搬运，他脑子灵活，专业也与营销相关，一个月后便转而做起了销售，他做得还不错，业绩良好。只是时间一长，就觉得厌倦无聊，平淡无味。
午后来了一场急雨，槐树下的冷饮店热闹起来，旁边的卡座里一对年轻人在争吵。
是林天鹅和那个男孩。男孩依旧那么瘦，略显苍白。林天鹅倒是丰满了些，穿一条印满樱桃的小裙子，头发散落在肩上，别一只蓝色发卡。
男孩说，你为什么要放弃！花点心思好好排练，我们一定能拿奖的！只要拿了奖，我们就会有更多的机会！可以展示我们的才华，实现我们的理想！
林天鹅喝着一杯绿豆沙，不说话。
男孩又说，你不是说爱我吗？我的一生就是为它活着！
林天鹅还是不说话。
男孩急了，大声吼起来，我宁愿死，也不会放弃！如果你爱我，就应该支持我，否则永远也别来找我！
林天鹅轻声说，我喜欢看书看水流看花开，不愿在镜子前踮起脚尖看自己旋转！跳舞已经无法让我开心快乐，我不开心不快乐，我又拿什么爱你？
男孩转眼就冲进了雨里，林天鹅喝完绿豆沙，也慢慢走了出去。大雨混合着槐花落在她的身上，头发上。路程追过去，拽起她的手喊，林天鹅！林天鹅认出了他，朝她微微笑。
林天鹅说，我不想再跳舞了，真的不想。
林天鹅六岁时，爷爷送她去学芭蕾舞，爷爷希望她一步步向前走，进入中央芭蕾舞团，成为一名舞蹈家，最好是像巴莆洛娃那样的奇葩。她一直学到17岁，就是那年，她想上大学了，非常想，所以执意回到普通中学，还到路程家补课。好在她聪颖，总算考上了一所农业大学，专业生僻，叫植物心理学，但她喜欢。
男孩叫大鹏，是她男朋友，也是从小学就芭蕾舞的，男孩学芭蕾舞不容易，能坚持下来的就更少，但大鹏一直都坚定而且努力，天鹅还在舞蹈学校时，他就已经考进了地方艺术团。只是，芭蕾舞这个东西，你是很难跳得出类拔萃的，全世界一百年也才一个巴普洛娃而已。大鹏在艺术团跳了4年了，至今也没什么发展机会。三个月后有场比赛，大鹏想从那里脱颖而出。
但是林天鹅知道自己的本事，她于跳舞方面，其实一直都资质平平，她帮不了他，她和他搭档只能拖他的后腿。何况，她现在已经把研究植物作为了自己未来的事业。
路程不知怎么开解她，因为她既不迷茫也不笨傻，她主意已决，并不为难。她只是为那个她曾经爱过现在也许还爱着的男孩，担心，难过。
林天鹅看出了他的为难，反倒来安慰他，我挺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路程脱口而出，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样子。
林天鹅又笑了。
3、
三个月后，林天鹅打电话给路程，陪我去看比赛吧。
路程正在谈一个客户，他马上对客户说，对不起，我得走了。客户拉下脸说，那生意还谈吗？路程说，那就不谈了。
路程在出租车上想，就算买掉再多的电脑，也不及和林天鹅约一次会重要。
林天鹅说，我和大鹏分手了，但我还是要去看他比赛，可又怕一个人不够坚强。路程想握握她的手，但最终，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肩。
大鹏表演的是一段双人芭蕾。穿上芭蕾服的大鹏，既不是那时路灯下的少年，也不是那日冷饮店里绝望的男孩，他身上闪耀着另一种生命力，执著，顽强，那种气场，似曾相识，对了，那时来补课的林天鹅，也闪耀着这样的光芒。
他的舞伴是一个瘦瘦的女孩。
林天鹅说，这段舞我们一起跳了3年，可惜都跳得不好，有些事，不是努力就可以。
大鹏拉着舞伴的手鞠躬致意时，林天鹅拉起路程，走吧。
路过一家小店，橱窗明亮，映照着一双白色的凉鞋，平底，细带，鞋面上缀着一只蓝色的水晶蜻蜓。路程说，我买给你吧。
林天鹅望了一眼，踮起脚尖，做了一个360度的旋转，说，不要。
街边卖馄饨的小摊已摆出桌子，亮起灯，两口大锅热气腾腾。
他们一人要了一碗馄饨，在等馄饨和吃馄饨的时间里，她跟他讲她的芭蕾舞故事。
跳芭蕾舞，最可怜的是脚尖，因为它们得承受全身的重量。十个脚趾头从来没有好过，红肿，变形，扭曲在一起，整天粘连在血水里。真像童话里的小人鱼，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行走。怎么办？用橡皮筋把脚趾头紧紧绑扎住，血液不流通了，它就麻木了，失去知觉了。休息时解开橡皮筋，那种疼痛便比钻心还可怕。也不是不能吃苦，只是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发现这不是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她问路程，你知道中国真正的芭蕾舞演员有多少吗？400多个而已。那种珍稀的辉煌和成就，是一种生活。但现在，和你坐在这里吃馄饨，也是生活。
林天鹅站起来，跺跺脚说，我的脚趾头已经不流血了，但它们全是畸形的，所以我从不穿凉鞋，但没有凉鞋穿，我仍然很快乐。
为了表示她真的很快乐，她又踮起脚尖，做了一个360度的旋转。
4、
路程也快乐起来，摆臭脸的老板，总比预计少的提成，耍脾气的客户，都让他不那么疾恶如仇了，他甚至在加班时哼起歌来。
他有空就去接林天鹅，从农大校门口走到宿舍那段路让他最为欣喜，一路都有花木，像他家的院子，天鹅像一只大白鹅朝他跑过来。
林天鹅真的在变成大白鹅，她又胖了点，还把头发烫成了卷卷。路程领着她去吃各种小吃大餐，只管色香味，不问热量脂肪。她咂摸着嘴巴说，跟你在一起吃掉的热量，比我过去十几年吃掉的还多！
路程却总是希望她再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最好吃得珠圆玉润，膀大腰圆也无所谓。
跳舞时，为了优美轻盈，林天鹅他们对于吃的概念，仅限于维持生命。有时一只小蛋糕就能吃一天，很多人的胃都因此坏掉了。大鹏的也是，他只要吃了超过计划的食物，就会反胃呕吐，哪怕只是两口米饭。
大鹏没能脱颖而出，他依旧在艺术团刻苦训练，争取演出机会，等待下一届比赛到来，对于跳舞，他已经是一颗射出去的子弹，不管前面是悬崖深渊，或是铜墙铁壁，都回不了头。
林天鹅说起大鹏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潮湿，她眨眨潮湿的眼睛，说，我们曾经在芭蕾舞里相爱，我们只能在那里相爱。
路程终于忍不住对林天鹅说了我爱你。林天鹅说，我要跟着系里去考察，回来后答复你，一个月。林天鹅他们去考察的地方是一座山谷，据说那里分布着很多珍稀植被和昆虫。
大半个月以后，路程在医院见到了林天鹅，她躺在病床上朝他笑，手里挥舞着一把据说是最原始的蕨类植物的干枯茎须。她说，路程，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她的左脚裹成了一只小粽子。她在弯腰采植物种子的时候，一块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砸在她的脚尖上。
路程抚摩着那只小粽子，有点难过。林天鹅安慰他，没什么啊，本来它们就很难看，见不得阳光的。
她停了几分钟，轻声说，也好，把跳舞的念头彻底断了。她望着路程，眼睛潮湿，我本来还想，以后专门跳给你一个人看的。
大鹏也来了，路程就走了出去。
等他拎了一大包东西回来，看见大鹏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身体缩成一团低头抽泣。路程走过去，大鹏抬起头说，不愿跳和不能跳，是两回事，是两回事你知道吗？我们的理想，彻底毁灭了，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