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在楼下的花店里,他停了下来,买了一束百合,他伸直双臂,举到我面前,如果有一天,我站起来了,我就送你玫瑰。
大暑。黄历上写着:腐草为蠲。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我跟踪许桉树,我骑着脚踏车等在他下班必经的路口旁,可他每次都开着车。后来我打了出租车跟踪他,但他转过几个弯就不见了。他一定在后视镜里看到过我,那么用力又无能为力的狼狈模样。
他一定,仍然,没有结婚。他一定,仍然,一个人带着许小桉过。我要知道他住哪里,然后趁他不在家时去给他做饭洗衣,铺床叠被,像勤劳的田螺姑娘那样。
许小桉是他和女友的孩子,孩子刚满月,她就出国了,跟一个新加坡商人。那是当年栗子镇的一个爆炸性新闻。但大家都发现,有了许小桉之后,许桉树变得成熟幽默,也亲和多了。在奶奶临终前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到医院来,帮我照顾奶奶,顺便照顾我。
街坊邻居都说,许桉树这人,真是热心肠,好民警。可我认为,他只是一个好男人。当奶奶被白布盖上时,当风把白色的窗帘吹动时,他搂着几乎昏厥的我,轻声说,别怕,你还有我。
许桉树,我只剩下你了。我什么都没有。而如今,你也不认我。
大暑那天,他没有开车,也没有穿警服,他一路步行。黄昏刚下过暴雨,树叶都干净闪亮,他的大皮鞋踩过积水,“踏踏”作响。萤火虫在草丛里飞起又落下。我扔了车子跟在他身后。
没想到有人跟在我身后。
拐进一条巷子时,我被一双大手勒住,那股力量把我使劲往黑暗处拖。许桉树!我的声音尖锐刺耳,还带着哭腔。许桉树跑过来时,歹徒握着匕首朝他冲了上去。明晃晃的匕首。我猛地扑过去,挡在了匕首前面,这样勇猛果决,在我人生中还是第一次。
匕首扎在我的胳膊上。
气温太高,伤口感染,我发起了高烧。迷糊中我看见许桉树坐在我面前,那么近,又那么远。我说,你为什么不认我?许桉树。他说,我不能拖累你,你应该嫁好男人,生好孩子,有更好的未来。我说,我不要那些,我只要你。许桉树说,傻瓜。
我在一阵百合香中清醒过来,烧也退了。坐在我面前的是谷童,他说你快点好起来吧。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立秋。黄历上写着: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立秋那天我拆线了,许桉树在外地出差。他就是谷童的阿爸。那么许小桉呢?他去了哪里?谷童很茫然地摇了摇头。
难道许小安……
我打开谷童说的书房的门。一张大书架,落满了灰。一张大桌子,漆黑发亮,桌子上,摆着一张略略泛黄的黑白照片。婴儿肥,大眼睛,小虎牙。照片下一行字:纪念爱子许小桉。而桌子的上方,整齐地挂着那些谷童临摹仿画,持水壶的女孩。夜色中的海芋。蒿草中的上坡路。愉悦明亮的雷诺阿,冲淡了这房间里的尘埃和悲伤。
谷童坐在轮椅上,停在门口,连呼吸都忘了。
我把我所知道的许桉树和许小桉讲给他听。但对我和许桉树这一节,却忽略而过。聪明细心的谷童喃喃地说,我知道那个故事,小王子和小狐狸,你是阿爸的小狐狸,也许也是他的玫瑰。
但他转瞬就微笑起来,看着那些画说,我知道阿爸是爱我的。他慢慢移过来,抚摩着许小桉的照片,郑重地说,我也是阿爸的儿子,我会像你那样爱他的,放心吧。
但是我没告诉谷童,那个下午,我还打开书桌里的一把锁。
锁在里面的,是一份遗嘱。遗嘱里说,谷童,我的儿子。刑警是一项危险的工作,如果我某天以身殉职,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遗嘱里隐藏着一则往事。
11年前,许小桉被绑架,受到惊吓,心脏病突发。绑架犯送孩子医院,但为时已晚。他畏罪自杀,留下了一个3岁的孩子。许桉树悲伤又愤怒,几乎失去理智。他让他的老战友,老王,以收养的名义,去抱这个孩子来。他不是想收养他,抚育他,他不过是想折磨他,以这样的方式来发泄他的悲痛。这个孩子有小儿麻痹症,他就是谷童。
遗嘱还说,儿子,我曾恨过你,狠心打骂你,但你并未怪过我。你让我内疚惭愧,却不知如何去弥补,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我爱你,儿子。
许桉树,读着你的遗嘱,我的心就那么痛着,刻骨铭心。但我又很得意,像抓着了你的把柄一样,我的意思是说,你仍然是那个,我爱的,重情重义的,热血男人。
我原谅你一时的愤怒和阴暗。
许桉树出差回来那天,是白露。黄历上写着: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我和谷童一起,洗菜淘米做饭炒菜,我还带来新鲜的苹果烤饼,我们摆了满满一桌子。女人和孩子,等着他们的男人归来。我们要给这个男人,最好的爱。
许桉树看见我,有点不高兴。冷冷地说,你来做什么?我摆筷子,不看他,说,我们做了你爱吃的黄豆木耳猪蹄汤。他不再言语。坐下来吃饭。吃了一会,他皱皱了眉,胡椒放太多了,谷童不爱吃胡椒。我和谷童不答话,相视一笑。
一切的阴谋诡计和小聪明都多余没用了。我径直对许桉树说,我就是栗子,罗栗子,我偷看了你的书房。一切都应该好起来,12年前,我还是个孩子,你对我说,栗子,别怕,你还有我。现在,我已经长到了可以做妈妈的年纪,尽管是一个15岁孩子的妈妈,我也担当得起。
许桉树靠在沙发上,他的目光穿透并不明亮的灯光望向我,一如当年我望向他那样,脆弱无助,又满是信任。我抱过他,像12年前他抱过我那样,我说,你还有我。
许桉树上班,我烤饼,谷童画画。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但是你只要亲眼看到302室,你就会看到,气氛正在由冷灰色变成蔷薇色。
许桉树给谷童洗脚,不像以往那样严肃沉默,他会关切地问,有知觉吗?这个活了小半辈子的男人,仍然相信这世上有奇迹。也许就像童话那样,一觉醒来,或者是一个惊雷,谷童就会说,哎呀,我脚痛。
许桉树开始像所有他这个年龄的男人一样,把自己的知己好友请到家里来吃饭喝酒聊天打牌。他还对人家说,怎么样,口味不错吧?
听着他谈笑的声音或者是洗牌的哗啦声或是玩笑式的争执,我就像那个午后从陌生人柔软的大床上醒来一样,人生在世,也抵不过一场这样俗世的欢乐。
老王也常常来。一来就把谷童抱出轮椅,举起来,感叹道,我老了,快举不动你这小子了!他和许桉树一样,常买谷童的画。他第一次进门,看见是我,便冲我可爱地眨了眨眼睛。
真的真的,一切都在好起来。我们三个还到郊外采了很多野菊花,野菊降火清心颐神,到来年初夏,就可以拿来烤饼了。
但谁想得到呢。谷童看到了那份遗书。往事是一个包袱,许桉树终于摆脱了,而却被谷童拾起来背在了背上。这个15岁的孩子,一夜之间,让自己充满了罪恶感。他不再说笑,不再画画,他不知所措,他只是迷茫地说,我想赎罪。
寒露,黄历上写着:鸿雁来宾。雀人大水为蛤。菊有黄华。
菊花开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阳台,每一个阳台都熠熠生辉。而谷童,他连阳台也不肯来。许桉树从来没有那样焦急而耐心过,他变得婆婆妈妈,他一下班就回家,回家就陪谷童,他想用他所有的智慧让这个孩子明白,那是犯罪,但也是意外。但不管怎么样,你是无辜的。
谷童明白,但却无法释怀,就像当年的许桉树一样,何况,他不过是一个孩子。他甚至不相信这世上真会有丑恶存在。
我们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轻度抑郁。但他不肯住院,不肯吃药。他开始逃避许桉树,只肯与我说话。有时我带他去烤饼店,他就坐在一旁看我忙碌,可以看上好半天,一句话也没有。
我决定用烤饼治疗他。
我寻找一切有利于治疗抑郁和让人开心的植物、花朵和果实。开心果,红枣,茉莉花,蝴蝶木。我把它们揉碎,加在面粉里,做成形状美丽的烤饼,还加上口味不同的蜂蜜。我像传说中的魔女制造神秘药水一般迷信,我哄谷童,多吃点,吃了就好了。可收效甚微。
医生说,对谷童来说,最好的,不是药,而是爱和阳光。
许桉树拉着我的手,说,既然如此,相信我,他会好起来的,我们都这么爱他。
老王也变得焦急。终于,他对许桉树说,老朋友,我骗了你。
谷童并不是绑架犯的儿子。那是场灾难,有仇恨,有无辜,有意外,但以后也许会有爱有倚赖有愧疚,总之,把那个孩子带给许桉树,对谁都不公平。那么巧合的,他在医院的树林里,发现了被遗弃的谷童,已经饿得奄奄一息。抱他回来,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许桉树被震住了,他望着老王,像冰封一样的木然,片刻之后,这个刚毅的男人,肆无忌惮地,双手掩面,放声大哭。
他说,谢谢。
窗外的天,瓦蓝瓦蓝,一群大雁,正排成“一”字,由北向南。
小雪,黄历上写着:虹藏不见。天气上腾地气下降。闭塞而成冬。
谷童喜欢上了烤饼店,他带着画夹过来,一边画画一边帮我看店。雷诺阿画笔下那些饱满明丽的女子,让他充满了好奇。他问我,爱情是什么?这个,呃,呃,我答不上来。
小雪那天,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子,和谷童相仿年纪,她走进来,对谷童说,要一斤姜饼小人。谷童不像以往那样熟练,他有点哆嗦,差点还找错了钱。女孩走后,他抓住我的围裙,喃喃地说,我心里有异样的感觉,很潮湿,很柔软,就像全世界的雨落在全世界的草地上。
女孩又来过第二次,还是买姜饼小人。谷童趴在柜台上,很困惑地说,湿漉漉的草地上,“腾”地一下,冒出了一朵小蘑菇。他想了想,又说,这跟我喜欢你的感觉,完全不同。这究竟是不是爱情呢?
许桉树揭开儿子的画布,像很多次那样,但这次,他发现的,不是雷诺阿的临摹也不是他自发创意的风景,而是那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许桉树慎重而紧张地打电话问我,该怎么办?
我在这头,头和脸夹着电话,双手和着面粉,呵呵地笑,不解答。
后来,许桉树醍醐灌顶般,说,啊,我明白了,谷童需要朋友,我早该送他进学校。等开春,就送他去,你没意见吧?
冬至。黄历上写着: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
谷童从那天起,就开始期盼着春天的到来。
而我,从荼蘼花开那天起,就期盼着冬至的到来。
冬至终于来了。而许桉树,他终于对我说,我爱你。
那天下着雨夹雪,气温降到一年的最低,我把荼蘼花从布袋里拿出来,放在木碗里,仔细的研磨好,取面粉,加蜂蜜,加奶油,加鸡蛋,再加荼蘼花。我只用了三分之一的面团,我把这件事看得太隆重,所以紧张又笨拙,我怕烤坏。
果然,第一次,烤饼全糊了。尽管温度和时间没有任何差错,可它们真的全糊了,黑黑的一片,让人沮丧。
第二次,我又用了三分之一,可端出来时,全是饼渣子,明明放进去时是一只只心形的饼,怎么一出来,全都成渣子了?我惶恐不安,这是不是坏兆头?
最后的三分之一,我终于成功了。一只黄灿灿的烤饼,快乐地躺在格子里,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我反复地看,不舍得尝一口。
我把它们包好,揣在怀里,骑了脚踏车给我心爱的男人送去。一路上,我的心都狂跳不止,那些荼蘼饼似乎也激动不安。是的,一年春事到荼蘼。荼蘼是花的尽头,而我,是许桉树感情里最后一个天使。
可为什么偏偏会跌倒了呢。这本是一条我熟悉的路。可我真的跌倒了,而且很狼狈地摔倒在一个喷水池边上,整个人都翻进了池子里。荼蘼饼,泡成了一团糨糊。
许桉树赶来时我正坐在喷水池边“呜呜”地哭。
他抱我上车,送我回家,把我放进装满热水的浴缸里洗干净,又把我塞进开着电热毯的被窝里。他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安慰我,没关系,明年荼蘼还会开的。
我又翻出那本植物百科。我想看看荼蘼最早能在哪一天开花。
忽然,我愕然地发现,关于荼蘼的介绍,背后的一页还写着:白色荼蘼,有剧毒。而在“开到荼蘼花事了”下面,竟还有一行字:冬至阳生春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