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我找到了许桉树。那天黄历上写着: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
整整12年,他音讯全无。我想象自己是古时春闺女子,良人远征,驰骋疆场,而终有一日,他会衣锦还乡,偿我大好时光。我相信他爱我,就像我爱他,撇去欢愉浮华,忽略前因后果,看得见的,就是一种姿势: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他离开栗子镇的时候,我的额头只及他的胸口,他的胸口滚烫,薄薄的衬衫像是着了火。他拨开罩在我额头上的头发,说,宝贝不要哭,眼泪是珍珠,下一个立春,我会回来。你好好的长大,等着我。
我14,孤僻早熟脑子少根筋。他28,皮肤黝黑爱说爱笑,是个警察。他有个儿子3岁,有心脏病,他要带他去一个遥远的大城市。他一手牵儿子,一手拎着黑色大包,一直朝西,走出巷子口,走向火车站。太阳在前方缓缓落下,巨大而辉煌,他仿佛正一步步走进去。
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感情。更没有人料到第二年立春我竟也拎了一只黑色的包,在同样的夕阳里,踏上了同一列火车。
我是孤儿,奶奶也在两年前去世,这世上,我只剩下许桉树。
12年过去,我已经可以和他平行对视,我看到他眼角的皱纹,青丝里的白发。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毫无暖意,他说,姑娘,一斤小姜饼,谢谢。
他掏出一只黑色皮夹,打开,取钱,合上。我看到了那张照片,瘦瘦的少女,明眸皓齿,背心短裤,站在一株繁盛的桃花树下笑,天真无邪。那是14岁的我。
而如今,我长发如瀑,媚眼如丝,笑容散漫。他没认出我来。
这个过程很短暂,大概就十几秒,我确定是他,这种确定像一块巨大的陨石,从时空深处,呼啸而来,直击心脏。
我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发,摸摸他的下巴,摸摸时光在他脸上刻下的烙印。摸摸这个我等了12年终于近在咫尺的男人。但他接过纸袋,迅速转身,大步走开,像我的任何顾客一样。
我的手僵在空气里,剧烈地抽筋。
我开着一家点心小铺,专卖各种烤饼,茉莉花饼,熏衣草饼,橘子花饼,姜饼小人。口味独特,生意很好,但我只工作半天。剩下的半天,我陌生人的家里穿行。
我进入302室那天,是2月18,雨水,黄历上写着:桃始花。食庚鸣。鹰化为鸠。
我有一套小工具,这让我可以轻易地打开陌生人的防盗门,进入他们的家中,窥视他们的,也许是像花儿一样的幸福生活。
我曾在他们的冰箱里,吃过美味的冰镇银耳汤和猪蹄冻,还有新鲜逼人的樱桃。我把他们的音响开得震天响。我还在一张柔软无比的大床上睡了个酣甜的午觉,醒来后阳光洒在我脸上,那一刻,幸福无边,妙不可言。
偶尔我会做田螺姑娘,浇花扫地,收拾房间,再炒上两个菜摆在桌子上,然后促狭地想象主人回家后的吃惊和恐惧。
几年来,我唯一从陌生人家里带走的,是一张久石让《月光星愿演奏会》的盗版碟。
我天真笃定地认为,总有一天,我会打开许桉树的门,我做好他爱吃的菜,一边浇花一边等他回来,这个我用尽一生力气去找寻和等待的男人。
兰庭芳草302室。开门前我按惯例敲门和按门铃,没有人应,于是我堂皇而入。推开门的那一瞬,时间突然安静地朝我猛扑过来,好象多年以前,我曾以这样的姿势站在这里,这使我感到不安,我准备转身离去。
但来不及了。
一个少年出现在我面前,他坐在轮椅上,单薄得像一片久不见阳光的叶子。他会喊叫吗?会报警吗?都没有,他只是轻轻地说,你能帮我下楼吗?我想去晒晒太阳。
刚进电梯,他又犹豫了。说,还是回去吧。可一出电梯,他又反悔,还是去吧。我笑他,男孩不晒太阳长不成男人!
他叫谷童,15岁。没上过学,没一个朋友,他甚至不曾感受过街道上传流不息的人群和广场上起起落落的鸽子,以及一切的俗世热闹。他,轮廓柔和,眼神清澈,轻声细语,他很像一个人,是的,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花园不大,阳光稀薄,桃花初绽,他望着我说,姐姐,你真美,像雷诺阿的画。
站在他面前的我,脏兮兮的球鞋,干燥的头发,毛边的仔裤,一身怪癖,大龄缺爱,我还不曾听到过这样的赞美。我相信这份简单的真诚,并且满心欢喜。
惊蛰。黄历上写着:獭祭鱼。鸿雁来。草木萌动。
从许桉树出现到今天,刚好30天。
我记下了他的车牌号,找到他所在的分局。我去报案,我说我遭遇了入室盗窃,值钱物品被洗劫一空。许桉树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一句安慰,只是带了两个人跟着我来。
那天我烤的是桃花饼,新鲜的桃花晒干,研成粉,和在面粉里,烤出来是满屋的桃花香。他们就在这桃花香里拍照片取证,凌乱的床,满地的书,打开的抽屉。忽然,许桉树说,应该没丢失什么重要的东西吧,不然,你的烤饼,不会有如此镇定自若的香气。如果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他已经不再是12年前那个微笑自如的男人,会用无数的小把戏逗我开心。他的表情话语,统统镌刻着时光留下痕迹,沧桑,陌生,疏离。他看穿了我的伎俩,只是不知原委也不忍当面拆穿,他招呼他的伙计,既然来了,买点烤饼带回去吧。
他打开钱包,取钱,合上。动作丝毫不差,只是照片不见了。
我僵直了身子,艰难又坚决地说,桉树,我是栗子。栗子镇猫儿巷的栗子。你钱夹里照片里的栗子。他一愣,然后笑。呃?你在说什么?他接过纸袋,像上次一样,大步走向车子,绝尘而去。
伤心绝望哭泣喊叫都不是眼下应该做的事,饼都烤好了,我一格一格端出来,许桉树,我不会就此罢休。这世上已经有99种材料证明不适合做灯丝,现在我手里拿着钨丝,你要我怎么做呢。
清明,黄历上写着:苹始生。鸣鸠扶其羽。戴胜降于桑。
我迷信黄历,总是按24节气过日子。今天我要带谷童去踏青。
我用脚踏车载着他在田野里穿行。我们大声念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是他记忆里第一次在清明节到田野里来,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麦苗、油菜花和豌豆角。他由养父抚养,养父一直把他圈养在302室。
养父沉默严肃,鲜有笑容。他给他买回一堆又一堆的书,请家教,请美术老师,但他几乎不带他出门,不会和他谈人生谈理想,他们彼此很少说话。
我问,你,恨你的养父吗?
他像是受到撞击一样,惊愕地说,怎么可能啊。我不是他的儿子,他却养了我这么久,他很不容易的。沉默片刻,他缓缓地说,其实我很爱我,真的,虽然他从来不说。
我给他买了一只大鱼风筝,载着他一路奔跑,他拽着风筝,不停对路人说,你好,春天好呀。连野兔和小狗也不放过。
最后,我抱他下来,放在油菜花地里。他躺下去,紧紧贴紧地面,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一阵风过,油菜花落了他一身一脸。
他闭着眼睛说,开始是阿爸不带我出来,后来是我不敢出来。在我的房间里,我的画笔只有那么长,画布也只有那么宽,我能画出无数的风景来。可外面的世界,那么辽阔,无边无际,这样的画布,我无从下手。你知道吗,无从下手!
但是,他深深呼吸了一下,说,我想长大,长成男人。谢谢你把我带到这块画布面前来。
回去路上,他买了一只竹蓝,装了桑葚和新鲜的豆角,还有一把野菜。他说,要带给阿爸。阿爸。在栗子镇,所有的小孩都这样喊他们的父亲。
后来我问他,你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他答,我相信你不是贼。你那么像雷诺阿的画。
立夏那天,阳光热烈。黄历上写着: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
我开始在这一天烤制槐花饼。我把带着露珠的槐花摘下来,一朵朵撒在生饼上,然后送进烤箱。在它们四溢的馥郁香气里,我梳头发,化妆,穿裙子,穿高跟鞋。
我抱了新鲜的槐花饼,去许桉树的单位。我把槐花饼放在他面前,先生,你叫的外卖。他看见是我,无动于衷,然后他开始掏钱包。我收了钱,淡淡地说,你不记得,不代表不存在。许桉树。
许桉树他很严肃,他一严肃起来脸上的皱纹就特别明显,他说,姑娘,别和我瞎闹。这里是公安局。
我继续说,许桉树,今年的立春过了明年还会有,立春它每一年都会来。
许桉树打断我,你叨叨咕咕说什么呢。他很烦躁,还有点愤怒。
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也会的。一个陌生的姑娘,她突然跑到你面前说,我等了你12年。多么惶恐。这又不是惊悚片。我理解许桉树。这个老男人。
可我更多的是心疼,是为什么呢,他变得如此冷漠薄情,凌厉僵硬,他给自己的心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硬壳,无论我如何呼唤,他都没有应答。我说,许桉树,时光如飞刀。许桉树他不再看我,埋头做事。
我真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我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但我挺直了身子,大义凛然地说,我认错人了,不过,我爱上你了,一见钟情。
我不管他的错愕,铿锵地走了出去。
槐花扑面,阳光满地,爱情经年,不过如此。我不会放弃。
小满在24节气中,最意味深长。那天黄历上写着:苦菜秀。靡草死。小暑至。
我教谷童认识24节气表,他用黑色水笔在小满那日注释着:小富则安,小爱即满。
我不再潜入陌生人家中,我剩余的半天,都用来陪伴谷童。或者说,是他在陪伴他。
有次,他迟疑着请求我,能帮我打开一道门吗?阿爸书房的门,他常常把自己关在里面,从不准我进去,他出来时,都很难过。但他想想又说,还是算了。
那些下午,他画画,我看书。他学油画,偶像是雷诺阿。这个男人的画里总有甜美的花朵,天真的孩子和美丽的女子,他一直尽力展现生活的美好。谷童说,我也想做到。
我则靠着词典费劲地读着一本英文版植物百科。我烤制各种植物花朵饼的根据都来自这里。书里说,植物有特性,也有情绪。有些植物,吃下它们,人会受到感染和影响。比如,熏衣草能消除忧郁,化解怨恨;苹果能让人愉快轻松。
书里还介绍了一种特别的花朵。荼蘼。蔷薇科植物,在每年春末夏初开花,它开到绚烂之极时,就表示春天所有的花都开尽了。
开到荼蘼花事了。
荼蘼开过,再没有花朵盛开。许桉树,我爱过你,再没有人会像我一样爱你,也再没有人能如我,让你的感情绚烂至此。
我骑车去了郊外。百花已谢,荼蘼肆野,白色的花朵,绵延起伏,像正午晴朗的天空。我脱下外套,兜了满满一怀抱荼蘼花。荼蘼树上细小的刺,划破我的小腿、手指,微微辛辣,微微疼痛,像爱着许桉树的感觉。
我把荼蘼花一朵朵清理好,用纱布包好,挂在阳台上。我打算等到冬至,那黑夜最长的一天,我再拿来烤饼,送给许桉树。
夏至,黄历上写着: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
我每天都给许桉树送烤饼。我不再提起从前旧事,我让许桉树相信,我是一个神经正常思维清楚的有正当职业的青年,我对他一见钟情。我是名字也不是栗子,而是夏末。
终于,许桉树开始回应我,虽然是礼貌而客套的。
我每天都去302。谷童临摹了很多画,虽然技巧不够好,但却洋溢着雷诺阿般饱满的蔷薇色。只有内心快乐的人,才会画出如此的明媚。
我帮他拿走挂在烤饼店里卖。我在店门上写着广告:买画送烤饼。
夏至这天,许桉树路过我的店,他看见了那些画,有些惊讶,你哪来的这些画?我得意地答,一个小朋友的。他说,我不要烤饼,我要这些画。
他全都买了下来,脸上有许久不见的激动。我也兴奋起来,许桉树,以后有了新画我打电话通知你啊。
许桉树敛容,点头,嗯。
我把卖画的钱装进信封里给谷童送去。那天,我领着他,买了书画笔颜料,回来又到超市里来回转悠,他快活得像只小麻雀,一直唧唧喳喳。他买了肥皂牙膏奶糖毛巾碟片。他还买一把电动剔须刀,他抱在手里说,给我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