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梧桐树只贴着几片单薄的叶子,人们都匆忙低头赶路,夜晚太早来临,城市也提早进入睡眠。一连几个周末,森都很晚才回家。回来后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轻轻踏着冰凉的地板来到卧房,是赤足摩擦地板的声音,温热的血液和地板的寒气交替着战抖。他轻轻躺在我旁边,他以为我睡着了,怕吵了我。其实我一直睁着眼睛等他回来。黑暗里眼睛睁开也看不见时针在走动,但我还是要睁着眼睛等他回来,我看得见他的影子,不管有多暗。
我没问他去了哪里,他也没有告诉我。
第五个周末,从九点开始,我坐在楼下的台阶上等他,路灯在我头顶上,宛如盛开的太阳花。
我却靠在自己的膝头上睡着了。
森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都没有睁开眼睛。
小把戏,小傻瓜。他一直喃喃地说。
他把我的脚放在他怀里告诉我,为了挽救“罂粟花”,他和学长每个周末去给一个美术班上课。但钱还是不够。今天是最后一次为“罂粟花”工作了。
我的脚暖和了,脖子也热乎乎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软软的纯羊毛的,橘红色的,明亮却不耀眼。我记得它是上次我在SPRING看见的,心里很喜欢,但一瞅价格就规规矩矩地放了回去。那是我们半个月的生活费。
今天和学长清理了“罂粟花”。学长已经买好去西藏的机票。圣地的雪和阳光,还有干燥温暖的马粪味。可以沉淀一些东西。可以让一些东西重新浮上来。
森用他剩得的钱为了买了这条围巾。最后只有一个硬币时,他把它握在掌心上了公交车。
小把戏,你明天就不用怕冷了,你裹着围巾,我送你去上班。
我们到机场为学长送别。他依然微笑着,小想,罂粟花凋谢了。原来有些东西凋谢了之后就是凋谢,和未含苞时一样的模样。他拍拍森的肩,哥们儿,你的女人是一朵罂粟花,四年前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知道了。是吧。小想,回去吧,我是说,回成都去,那块被裹起来的平原,四面都是山,没有寒流可以侵入的。吃火锅喝夜啤酒的时候记得替我多喝一杯哟。
森开始每天晚上都去给美术班上课。我裹着围巾,站在夜风中的公交车站牌下等他。橘红色的围巾缠绕在我的脖子上,远远望来,象一团静静燃烧的云,漂浮在空气里。
二十几分钟的路。我们一起走回家,肩并肩,躲在同一条围巾下,手挽着手走回去。谁也不说话,只有寒冷的空气擦在耳边呼呼而过。
那一路都是褪尽了颜色的树枝和树叶。我却觉得好美。走着走着,我忽然泪流满面,幸福的步道总是这么短,我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吗?可不可以停下来,赖着不走?
春天来了。又过去了。夏天又来了,又过去了。森也换了好几份工作。秋天刚来一个黄昏,我们坐在阳台上看日落。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他忽然说起他喜欢的画来。用学长说真正的艺术和金钱是没有关系的语气和语调。
小想,我最喜欢向日葵,凡高的。每朵花就象一团火,细碎的花瓣和葵叶象火苗。他住的阿尔那里河也是翠绿的,落日象熔金的炼炉,太阳是金黄的,还有普罗旺斯的苗圃,金黄色的篱笆,高大的榕树。连地里的韭葱也是青如碧玉……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和我谈起他钟爱的艺术。
他一直讲,几乎是自言自语式的。甚至连听众也可以省略掉。在他的艺术世界里,他只有自己和自己说话。他有一个自己也难以用语言确切表达出来的关于色彩和线条的梦想。
真正的梦想是无法实现的,能够实现的梦想都不是真正的梦想。
写这些字时,我一直听着王菲,单行道。每个人都是单行道上的跳蚤,每个人都皈依自己的宗教。
那个夏天我爱上了午睡。而且常常在梦中出现同样的场景。一个小男孩,一岁左右,面对着我,微笑或者啼哭。在阳光里,在襁褓里,有时在我们的床上。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一天半夜,我又被小男孩的哭声吵醒了,我惶惶不安,告诉了森。他的左手在我的掌心冰凉。只有那枚指环,灼得烫手。他说,睡吧,你只是在做梦。但他一直没有睡着我也没有。我有预感,有什么事要出现了。
几天后的下午,我在厨房为森褒他最喜欢的喝的番茄排骨汤,房间里王菲的音乐在空旷地回响。心,属于你的,我借来寄托,却变成我的心魔,你,属于谁的,我刚好经过,却带来潮起潮落……
电话铃声破空而来。听筒里没有人讲话,突然传出来一串小孩子的笑,然后是咿咿呀呀的声音。我大声尖叫,话筒啪地砸在冰凉而坚硬的地板上。发出脆裂而绝望的抨击。门在那时开了,森冲过来,我扑到他怀里。不住颤抖,小孩,那个小孩我给你讲那个,他跑到我们的电话里来了。
森的脸色由紧张的恐慌一下子变成无力的苍白。
我跌坐在地板上,王菲还在吟吟自唱,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没什么执着,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人一路走来,一程又一程,遭遇不同的人,演绎不同的事,有些你不能够忘记,有些你一辈子也不会再记起。但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真的有一个小男孩,他跑到我的梦里,跑到我的电话里,跑到我和森之间。用他无法选择也无可逃避的存在,把我和我金色的叶子,隔开。他身上流淌着森的血液。还有她的。
她是森的大学的女朋友。留在北方。森离开她的那个夜晚,她把她指头上的指环褪下来,说,森,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她说找到你真正爱的男人就给他带在左手的无名指上。这是妈妈在天堂的祝福。
森义无返顾离开了她,到南方实现他的梦想,那时他不知道,或许他的梦想已经流留在北方干冷的风中。她没有说我等你回来,只是说,累了,你就回来,要记得回家的路。森来南方快两年了,一直没有回去过。
她比我更可爱吗。比我更温柔吧。我躺在森的怀里,听完他自言自语的讲述,平静地问。
森贴紧我的脸,温热的呼吸擦破我的耳朵。你是我的小把戏,我的罂粟花,永远都是,你不可以和其他女孩相提并论。你是独一无二的,我的小把戏,你明白吗。
可是,我的双臂伸开保持平衡站立的男人,你是我的金色叶子吗。有苹果的形状和气味那片。
我是躺在别的女人的男人的怀里,是躺在陌生小孩的父亲怀里。小想不要这样的爱情。
你回去吧,森,在我们之间,两年和七年,性质是一样的。真的。冬天又要来了,那么冷,我不喜欢,我要回成都去,吃火锅喝夜啤酒,我还要替学长喝一杯。
森抱紧我,我也紧紧抱住他,我们仿佛又站在我的小魔毯上,无比轻盈,身体消失,灵魂消失,呼吸消失,几乎连命运都要消失掉了。
我的金色叶子,我们定下七年的契约,我们可以再继续履行,但我们已经不能够。这个世界,不只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但是我要惩罚你,我是自私的小把戏。我要你看着我离去,你看着你心爱的独一无儿的小把戏,你的罂粟花,消失在黄昏的站台,永远不再回来。不再搂着你的脖子唱歌跳舞。因为我也害怕一个人留在这荒寒的南方城市。
但是你不许哭,好吗。
我不哭。
你保证。
我保证。
明天起,我们都要勇敢面对美丽的靡靡人生,不是吗?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
黄昏的站台荡漾着苹果的气味。森掏出烟来,我习惯从他左边的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森,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点烟了。每一次为你把烟点燃我都会得意地笑,你就会捏捏我的脸蛋,亲昵说小把戏呵。
可是这次,我的手它在颤抖,你的手也在颤抖。点了次,终于把烟点燃了。
丝丝袅袅的透明的淡蓝色烟雾溶入空气里,把烟深深吸进肺里,吐出来模糊迷茫而毫无规则的白色的雾,也溶入空气,却久久不曾消散,烟灰,在一瞬间,轻轻地,毫不留恋地,被修长的手指无所谓地敲落。那么短暂。
幸福也一样,纵然在燃烧时,灼热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