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步道总是那么短,我们可不可以停下来,赖着不走?
——幾米
小想,一直往前走,到树林的最深处,会有一片金色的叶子,苹果一样的形状和气味,从枝头飘落下来,落到你怀里,那就是你的爱情。
我的外婆,在我五岁那年这样告诉我。我的外婆,她鬓边的白发在夏日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拂动,像池塘上方天空里那抹淡淡的云。她告诉我我的爱情是一片金色的叶子,我记住了。风里还恍惚流淌着罂粟花的香气,我也记住了,那年我是一个五岁的爱吃鸭脚板的孩子。
你的名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木”?我歪着脑袋,望着森,微笑。
因为我是一片森林,整个森林只有一棵树,那棵树上只有一片叶子,金色的叶子。他俯下身来,有温热的气息。他望着我的眼睛,我在他眼里看见了一片金色的叶子。
事实上,六个星期前的星期三晚上七点在THIRTEENBAR迷离的淡紫色灯光里,我问他同一个问题时,他不是这样回答我的。
那晚,我和学生时代的一个学长,在吧台偶然撞见。他象一个亲切而且常见面的老朋友那样自然地拍拍我的肩,再拍拍他身边的男人的肩,说,小想,这是“罂粟花”新来的哥们儿,林森。
我们望着对方,笑了。
在交谈中我问他,你的名字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木”?
因为我五行缺木。妈妈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木,是一个平衡的字,像一个人站在大地上,张开双臂。你知道,人是没有翅膀的,只能够在大地上,并且必须保持平衡。
学长从美术系毕业后留校做了一年的灵魂工程师。他说我们的学校是罂粟花的海洋。他站在七楼的天台上对着学校后山无尽延伸的山以及山上层层叠叠的树,说,看见了吗,我们的学校是一片罂粟花的海洋。学校应该设立采割系加工系运输系,罂粟花凋谢鸦片制成日,就是学校扬名时。我想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因为他是搞美术的,世界的状态和色彩都经过了他的画笔过滤和折射。
现在他来到了南方。弄了一个美术设计室,叫“罂粟花”。只有两个成员,他,森。我认为“罂粟花”是一个美好绚烂而神圣的词,被人们的心灵和手指亵渎后就变成了邪恶。很多词汇都是,不仅仅只是“罂粟花”。
那个星期三晚上结束时,学长平淡而认真地邀请我,小想,到我们罂粟花来玩儿吧,你会爱上它的,但是别靠得太近。
你知道我在你眼睛里看见什么了吗?森诡异地说。
我睁大眼睛。
小把戏,知道吗?就是这种眼神,像一个小把戏,它迷惑了我,捕获了我。你是个自私的小把戏,吃惊的时候说谎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委屈的时候想念的时候疼痛的时候,眼睛都是这个表情,像一朵静静开放的罂粟花。没有人知道它背后的涵义。这是一个小把戏。森的手从我腰间绕了过去。
我是小把戏,我有一块小魔毯,我和我爱的人在上面唱歌跳舞,唱到月亮沉下,乌鸦升起,跳到海水涨潮,水天相接。我是自私的小把戏,我把所有的苦痛无奈悲哀吞进胃里,然后屏住呼吸沉入水底,在幽闭的水底纵情大声哭喊,没有人可以听见,畅快的,一如令人窒息的无尽关怀。然后所有的难过,都随着气泡大口吐出,咕噜,咕噜,一日三回,每回五到十分钟,不可一日不吐,咕噜,咕噜。
你是个自私的小把戏,你保证了不哭的,森使劲捏我的胳膊,痛。黄昏的月台挤满了人,来来往往,不知所踪。
森把我从他的怀里分开,牵进车厢,放到座位上。
小把戏,不准再哭了,你不知道你的眼泪会刺痛我,每一次每一滴都会,我从来不告诉你怕你更难过,但是现在你知道了吗?但是你还是尽情哭吧,还有我在你身边安慰你的时候。
列车缓缓启动了。我把脸贴紧冰凉的窗玻璃。森,那个说自己的名字是张开双臂平衡站立的男人,此刻蹲在月台上,双臂抱住头……火车呼啸着,有风从森林深处刮过来的声音。
我是你自私的小把戏,最后的自私的小把戏。
这个城市收留了我和森。他从北方来,那里有朔漠的风和干冷洁净的雪,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望见最远天边的那棵树,树上最高枝头那只孤独的乌鸦。
THIRTEENBAR的星期三以后,我就经常到罂粟花玩并且爱上了它,但我忘记了学长的话:不要靠得太近。
森也带我到外面去玩,常常去玩我喜欢的旋转木马,也常去THIRTEENBAR。
为什么一毕业就到南方来?他隔着紫红色的酒杯问我。
来过我的新生活,新生活,三十岁以前的人生都是新的,一天与一天不同,而且是蜿蜒而上的。我正在仰望我的三十岁。
过了三十岁就是小心翼翼拾级而下了,而且是沿路返回,回到最初,但我们还是要继续走下去。是不是?他狡黠地笑。举起杯子。
你也一样吗?来,为我们三十岁以后仍然要继续的靡靡人生,干杯!
嘭!啤酒泡沫飞扬起来,又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我们约定,三十岁那一年,各自回自己的家乡去。这几年,我们一起走所有的单行道。
我在春天出生,他在秋天。
他说,花开的时候,你却离开我。
我说,我的金色的叶子,苹果味的形状和气味。在秋天飘落,却不是落在我怀里。
我们一不小心就忽略了,人一旦完全溶入社会,就得按照就得按照社会的规则和意志生活。那个时候我们只有二十三岁。
在南方温暖的夏夜,在温暖的酒吧,紫红色眩晕的灯光里,我们定下七年的契约。
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个指环,简洁的双环,圆润的边缘,绞缠在一起,体贴地套在修长的手指上。闪耀着温暖明亮的色泽,是一种让人感动的绕指柔。它是一枚铂金的结婚戒指。
我第一次疑惑地盯着那枚戒指时,森轻轻拉过我,用平时我撒娇时他才用的语调说:“那是妈妈的。”
我们在市郊租了房子。离我上班的公司很近,可以步行着去。而且房租相对便宜。每天早上七点,森就起床,煮牛奶,喝完后把我的那杯温好。乘公交车去上班,要一小时四十分钟。他们通常都是帮一些小公司设计广告图啊电脑图啊什么的。有些线条僵硬而愚蠢,但是客户需要。有时还会和客户发生争执,为了创意和它们的具体表达。通常是他们妥协。
学长在学校时很喜欢油画,当我还是一个大一新生的时候,我看他的画,赞叹之后,问,为什么不拿去卖呢?他拍拍我的头,说,真正的艺术和金钱是没有关系的。那时他大三,每月从家里领取600元的生活费。至今我还记得他说那句话的虔诚和感动。他自己感动了自己。
虽然南方的阳光很灿烂,但冬天还是来了。每天早上我都瑟缩着裹紧风衣,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尖锐的风钻进我的脖子,生痛生痛的。森总是比我先走,有个早晨,我睁开眼睛望着窗玻璃上的水汽和窗外瑟瑟闪烁着的路灯光。森正背地着我穿衣服,他拿过外套,附下身来,吻了吻我的额头,小把戏,继续睡吧。我上班去了。
不,今天你晚点去好不好?送送我,早晨好冷。
他紧紧地抱了抱我,再吻吻我,转身走了。
“罂粟花”这一段时间来生意很不好,森和学长总是在THIRTEENBAR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谁也不说话。只有紫红色的灯光在杯子里恍惚地摇曳。这是我来南方的第一个冬天,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