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从报社领来的少许银子在外面小卖部买了一杯450ML的柠檬水。剩下的揣进仔裤的后兜。然后我坐在报社的台阶上,喝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敢去想。喝完这450ML的水我踩着23级台阶到街边,看到垃圾筒,我把杯子扔了进去。我以为会听到哐当一声响,但是没有。垃圾筒大概满了我有点失望的踩着23级台阶又坐到第24级台阶上。掏我的烟。茶花。只剩下最后一支了,倒插着的。用火柴点燃。我每次拆开一包烟都会抽出一支,许个愿,再倒插回去,留到最后抽。青苔,当你抽完最后一支烟,那个愿望就会实现。谁告诉我的,我许的第一个愿是什么。那是什么时候,那个愿望实现了吗。不记得了。也不重要了。青苔,知道吗?你抽出烟许愿再倒插回去的样子,认真而专注,虔诚。让人心疼。谁说的?
我要的就是这认真专注而虔诚。它们让我感动而温暖。人有时是需要自己感动自己的。
这支烟只剩下烟头了。我把它放回烟盒里。我从不扔弃这最后的烟头。
从背包里再掏出一盒。拆开。抽出一支。许愿。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许什么愿。不知道此时自己想要什么。或者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想了想。我想,我要木今天晚上早点来接我。今天是她妻子的生日。
街灯亮起来了。还有无数的车灯。天空像黑色的河,很深,看不出裂痕。
我坐在都市生活报大楼前第24级台阶上抽烟。我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敢去想。
又一次掏我的烟。只剩下最后一支了。倒插着的。我划燃火柴。点燃。我不喜欢用打火机。
我喜欢看木棍燃烧的样子和火焰。
我忽然发现街面变暗了。车少了。夜静了。我深深吸了口烟。
我望望夜色。一片朦胧迅速盖了过来,水样的光芒罩住街面。风也来了。烟呛入我肺的深处。我俯在自己的膝头上。
有急促的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下。左手的烟被轻轻地抽掉。
青苔……
有熟悉的干草般温暖的气息钻进发际。
我冷。木。
木把我轻轻抱起来。青苔,乖孩子,我们回家。
我把头钻进他的外套。脸贴在他衬衣上。
木把我轻轻放到座位上。木,再抱我一会儿。我握住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
我蜷缩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我只是在无知觉的流泪。木俯下身来,把脸在我的脸上。
青苔,对不起。
木,我们回家。
家是市郊的一个小小的房子。一楼。可以拥有小小的园子。有很明亮的阳光和空气。园子里有小小的空地。我在里面撒了很多草籽。那些小小草籽。是尹给我的,从很远的地方带来。装在一个小小透明瓶子里。他说,这些是得到了神灵的祝福的草籽。我把它们撒在园子里。
来年春天它们会发芽,带来幸运。园子里有藤条,会在初夏开淡紫色的小花,那些花极细极渺茫。和青藤茶社的花一样。也会在温暖的阳光中瑟瑟发抖。
有厨房。那些亮晶晶的厨具和餐具是我和木到自由市场买来。我用它们煮他爱吃的鱼头汤。有妈妈的味道,木说。有马蹄莲的窗帘,有马蹄莲的被子有马蹄莲的布画。它们都是木和我一起到自由市场买来。我们叫它马蹄莲的家。我在马蹄莲的家里做小妇人。木的小妇人。
我常常在清晨的时候给未破土的草籽喷水。我要那些草快点长出来。在一个草儿探头探脑的清晨。我闻到一阵中药香。它们呼唤着我。房东老太太在熬药。像我的外婆。我愣在那里,想我的外婆。我拨通就了家里的电话。外婆。手机是大舅送我的。我毕业的时候,他说青苔,无论到了哪里都要记得打电话回来。别让我们担心太久。
外婆说,苔儿你还好吗?过年要回来吗?钱够用吗?不够告诉家里。外婆说夏天来了记得带六神丸。外婆说要安心工作。
工作?
一周后我到一家杂志社。木的朋友在那里做事。他们安排我和一个矮个子看起来很能干的女孩负责一个叫做只言片语的版面。只言片语。很单薄的一页纸,挤满了数位作者的只言片语。它们从百字千字乃至万字完整的文章中被剥离出来。孤零零地,很委屈的样子。也有一些短短的诗。很少有人会用心留意它们。手写稿,打印稿。各种各样的稿。满怀敬意和激动还有希望。同样的相信表达的人。我们坚信表达以及表达带来的慰籍。执迷不悟。把被阅读的感觉当做被爱的感觉。它们是有生命的。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虽然有的只有几行却说了很多有的写了很多却像什么都没有说。这些被其他编辑当做次品扔给我们的稿件。只言片语或者要抛砖引玉或者的给予残夜孤灯的一丝安慰。
窗外的青藤已经悄悄酝酿紫色的花了。极细小,极渺茫,它们会在温暖的阳光中瑟瑟发抖。
我们这这儿住快一年了。木。我抱着他的腰。
对不起,青苔,对不起。木把他的头的埋在我的头发里。
别这么说。木。我不可能也不想取代你妻子的位置。我只是在自己应该的位置上做自己该做的事。
小草绿了。幸运草。尹要是知道草长出来会很开心的。只是现在,他不知道到了哪里了。
绿草开始黄了。幸运草也会黄吗?会枯吗?它们也和我一样害怕冬天吗?我又养了一盆水仙。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没有告诉木。不为什么。我知道我会怎样对付这个小生命。
但是我害怕。关于手术台和冰凉器械的种种传说。
而木正好要到外地出差。四天。他还没有离开我这么久。
青苔,我要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木伏在我的胸口低低喘息。胸口一片冰凉。这个时候我梦见灵魂,装在一个瓶子里,瓶子倒立在覆满青苔的潮湿地上,忽然之间,瓶子倒了。灵魂溢出来。
十七岁的青苔,二十四岁的尹。没有声息的夜。
十七岁的青苔爬在尹的胸口,说,尹,我想要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青苔,不可以。你也只是个孩子。
尹把手里的烟摁灭,双手轻轻捧起青苔的脸,吻了吻青苔的额头。又把青苔的脸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拍拍青苔的头发说,。乖孩子,睡吧。
青苔听不到尹心跳的声音。但她感觉到了,风从深渊底部刮起,悬崖边上听不到风声。
你会在我睡着了以后,悄悄离开吗?尹。
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你睡觉。尹握住青苔的手。都是汗。
那个晚上,青苔醒来好多次。她握握尹的手。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早上来了。尹离开的早上。那个总是雾蒙蒙的城市,那天早上象魔镜一样明亮。
尹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包,背上是他的木吉他。站台上人很少。买豆浆的小车推过来了。尹给我买了一杯豆浆。温温的,浓浓的,有着乳白色的清澈液体。青苔,让我看着你把它喝完。
尹,这是你第一次买豆浆给我喝。
要找一个可以每天早上买豆浆喝的男人。青苔。我喝完最后一口豆浆,火车来了。
它呼啸着,凄厉地划破我的耳朵。
我抱住他的腰,我不要你走。
尹紧紧抱住我,这是他第一次紧紧抱住我。青苔,好好爱护自己,好好爱护自己。
我看着火车呼啸而去,载着我爱的人。我不知道它会奔向那里。
回去后我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封信。和一根琴弦。
青苔,天色微明,你在我的胸口睡着了。我是多么希望天不要亮,明天不要到来。这是我除夕晚上弹断的弦。那时候天上在下雪。我就站在大雪纷飞的雪地里为你弹你最喜欢的歌,《灰姑娘》。我的灰姑娘,青苔。我想着你。最后一个休止符响起,这支弦断了。这支弦,有你喜欢的琴声,有喜庆的鞭炮声,有漫天飞舞的兆丰年的瑞雪。很吉祥是吗?它会保佑你。平安,幸福。
青苔要幸福,但只有尹能给青苔想要的幸福。
我醒来时,木已经走了。我已经习惯一个人醒来,在半夜或者清晨。木整夜不回家的时候不是很多。她妻子会不断给他打电话。有时在半夜手机会发疯似的响个不停。有时他关掉有时接。有时,早上睁开眼睛,木就躺在身边。我去给你买豆浆。他说。然后他就去给我买来豆浆。
今天我自己去买豆浆。出了大门往右拐,买豆浆的是一对小夫妻。每次见我去我都给我多盛一些。因为我总是称赞他们的豆浆很香。的确也很香。我喜欢坐在小桌子旁喝豆浆。看着他们忙碌,招呼客人,低声商量事情。很恩爱的小夫妻。
喝完豆浆去市中区的一个医药公司,那个中药的柜台上有一位老中医,很和气。我常常到那里买药。他问我今天是不是又来买凉血的药。我说不是。我想起外公说过的一种细细的红色的花,可以泡酒。古时候宫廷用它做坠胎的药。老中医把把我的脉,只说孩子你回去吧,好好休息。我这里没有你要的药。
开门的时候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一个女人的声音。青苔,你好。我一阵惊悸。一定是木的妻子。我没有回答。她又说,我是木的妻子。我想见你。好好和你谈谈。很柔和的声音。
软软的。
半小时后我在青藤茶社等你。
淡淡的极细极渺茫的花没有了。只有藤条在怅然飘荡。我又想起水妖。
这冬天充满阳光……
我们坐下来。我点燃烟。她细细地喝茶。我打量她。眉眼淡淡的,线条柔和。典型的全职太太。
青苔,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我在木的手机里看到你的名字,在电话薄的第一个。女人是极敏感的,而我的全部时间就是照顾木。他的变化哪怕是一点点我都能够觉察。有一天我整理他的书房发现了这个。
她的手上,是一个烟盒,里面是我抽过的那些许过愿的烟头。
他不抽这种烟更没有保存烟头的习惯。他经常很晚才回来,回来后也把自己在书房里关很久。他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在外面有女人。我到他公司门口等他下班后跟踪他,看见他开车到杂志社接你。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妻子看见别的女人挽着自己丈夫的胳膊。
她的语气里没有责怪没有叹息没有哀怨。很平静。
我又点燃烟。
青苔,别抽。对胎儿不好。我不介意,但我仍然摁灭了。她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