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认真答,男人的直觉。
我爸找到我了,他看见我四肢健康脸色红润还知道我成绩稳定志向远大,他也就不再多说,他坐在我们狭窄的屋子里抽了一支烟,说,陆大山这小子不错,你们能以兄妹相待我也放心了,你总归是要长大的,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早点学会独立也好。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明天我就要出嫁了一样,听起来有一点伤感。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停电的晚自习,我被满教室的蜡烛味熏得呼吸困难,我偷偷溜出教室,到足球场边的小树林去清醒清醒。
小树林清新又凉爽,我很快就清醒过来,并且还清醒地看到,林小龙和一个高个女生拥抱在一起。我喊,林小龙。果然是他没错。
林小龙的拥抱总是多灾多难,他被吓得毛骨悚然。
回到小屋,我倒在床上呜呜大哭。胖胖蹲在我身边,不停用爪子摸我的脸,我的脸湿漉漉的,把它的爪子都打湿了。
陆大山回来了,他听我把事情讲完,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两个小时后他又回来了,眼睛肿了一大块,衣服裤子上全是泥土。他说,我把那小子揍了一顿,以后谁还敢欺负你,我会和他拼命。
第二天,我收到林小龙的信,他说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喜欢那个女孩。好吧,既然你不爱我,那我也不再爱你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吧。
可在信的末尾,另起一行,他写着:请不要再来找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这句话,笔迹粗重,还大一号字体。我猜他一定想,为了保险起见,万一宋歌要死缠滥打呢。
这一句,像一把利刃,锋芒闪过,情义两断,最后留下的,只有我的怨念。我偏执地认为,林小龙这句话,侮辱了我的自尊心,藐视了我的坚强和豁达。
这比看到他和女孩拥抱在一起更让我怨念。
陆大山为我做饭煲汤,还泡了一大杯凉茶,他和胖胖,各坐一只小马扎,像哼哈二将,守在我左右。胖胖不能说话,陆大山也不善言辞,但他还是努力安慰我,他说,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是不是前所未有的难受?是不是难受到了极点?
我点头。
他深呼吸一口气,说,那就对了,以后再糟糕再艰难,也不会比今天更甚。咬紧牙关,挺一挺,挺过去就好了。不只是我,还有我,甚至林小龙,都一样,每个人的17岁,都有不一样的艰难。
这个炎热的晚上,陆大山,他伸出双臂,拥抱了我,他说,我们都是大风里逆风而行的孩子,只有手拉着手,才不会被风吹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果真咬紧了牙关,果真想,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只要考上大学,考到外地去,离开这个家,只要挺过17岁,一切就都好了。
果真,我挺过来了。
果真,17岁末期,我已经在长沙的一所大学里,宿管科阿姨是我半个老乡,吃了我带去的家乡特产后,她破例让我把胖胖养在宿舍里。而陆大山,他在海南,喝着椰子汁晒着日光浴,晒了一身小麦色皮肤。想到这些,我心里有小小的欢喜。
但这样一来,他就会更帅气更有男人味,也许会和某个可爱的女生牵手走在细软的泛着银色光芒的沙滩上,我就嫉妒了,吃醋了,我不舒服极了。
有男生给我写情书,好看的字体和优美的词句。可我总觉得不如陆大山那笨拙的钢笔字看着喜欢。他们有深邃的眼神和洁白的牙齿,可我总觉得不如陆大山那双小眼睛和四环素牙看着顺眼。后来,我变本加厉地认为,除了陆大山,每一男生的脸孔都看起来行迹可疑面目狰狞。
可我不想和谁去谈论爱情这回事,包括陆大山。看看我爸我妈,看看陆姨,再想想自己和林小龙,爱情这个东西,实在让人沮丧灰心。
何况,陆大山,他给我写信打电话,他说了很多的话,他说海边的日落很美,他说椰子树在晨曦里泛着金光,他还说他捡了好多好看的贝壳要带给我,他还说他很想带我去看海,可是,他惟独没有说,宋歌我爱你。
也许他就是不爱。
这个猜测性结论让我底气全无。
可更加无敌的,是发自心底的想念。这种想念,强悍地压过了我对爱情的灰心失望,压过了我的底气全无,它压过了一切。
可想念仍没能促使我鼓起勇气,我只能熬下去,熬到了寒假。寒假里我和陆大山天天见面,我们天文地理连外太空都聊过了,就是没聊到爱情。
然后,我的18岁生日到了。我妈送了我一只桃红色的唇彩和一双白色的高跟鞋,我爸也很动容地对我说,祝贺你,成年了。可陆大山,他什么也没说。
傍晚开始下雪,半夜醒来,窗台上已有厚厚的一层,像窗台里边打着呼噜的胖胖的毛。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为自己崭新的18岁。我穿上棉袄戴上手套和帽子出了门,我坐上24小时营业的公交车,坐到陆大山家门外。
他的窗户亮着灯,在一片漆黑里,耀眼又明亮。我站在一株梅花旁边,望着那扇窗,我就那样站着,仰着脖子,一动也不动。陆大山,如果你爱我,如果你能爱我,我该多么幸福。
可我与勇气,就像我与那扇温暖的窗,还隔着一段距离,虽然这么近,我仍然无法抵达。
我裹紧了棉袄,慢慢地转身。
背后一阵脚步声响起,咚咚咚咚,噗嗤噗嗤。是陆大山。他从背后,伸出双臂拥抱了我,他说,如果你能让我爱你,我该多么幸福。
陆大山。陆大山。陆大山。陆大山。
我念着他的名字,在信里写他的名字,在电话里喊他的名字。我们终于大声说出爱,说出想念,说出对未来的憧憬,我们努力忘却家庭的阴影全力以赴的相爱。
初夏我攒了一笔钱,挤火车去看他。
他早早地准备了帐篷,铁锅和柴火,还有食物和饮料,他说,要带我去海边露营。搭起蓝色的帐篷,铺上软软的席子,垒起小小的灶台,我煮着绿豆汤,他在挖蛤蜊捞紫菜,他还从海水里探出头朝我眨眼睛。
没有高考的逼迫,也没有谣言的灼伤,可是此时此刻,沙滩帐篷,篝火海风,海鲜杂脍香气扑鼻,但这是怎么回事呢,它们似乎还没有半生不熟的土豆诱人。
晚上我们并排躺在沙滩上,听海水缓缓地拍打海岸,像温柔的呢喃,还有夜游的鱼儿高高跃出水面。我们手拉着手,我们在相爱。
可是为什么,我怀念起那间闷热的小房子来了,吊扇嘎嘎作响,窗外隐隐有路灯的光,我在床上他在地上,我说说,他笑笑,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而陆大山,他也同样茫然而小心,在我上火车的时候,他艰难地对我说,我想我的确很爱你,可我一想到我们在相爱,就会想到你爸,想到我妈,我就害怕,于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你伤害了我,或是我伤害了你。
我听完,默默地转身上了火车。
火车穿越大片的田野和山岭,我离陆大山越来越远了,而关于他的记忆,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汹涌安静地,扑面而来。
那一片一片的阴影,就像一片一片的云层,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
我走到一座寺庙,我跪在蒲团上求了一支签,我问,我和我爱的人,要怎样才能战胜家庭留下的阴影,坦然相爱?解签的老和尚说,爱是恒久忍耐。我没太明白,我依旧茫然。
当一个人茫然的时候,很需要另一个人的确定,就像那晚,他语气铿锵目光炯炯,他拥抱着我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也像另一晚,他说,如果你能让我爱你,我该多么幸福。
可是他说,我不知道怎么爱你,我好害怕爱情就是伤害。他还说,我暑假不回来了,我想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别人的爱情都是什么样子。秋天的时候,我给你答案吧。
暑假过去,秋天来了,陆大山在沉默。
我每天都躺在宿舍里听歌看书,睡生梦死,行尸走肉。我把音量开得很大,可我还是听见了林小龙在喊我。他站在太阳底下,他高了帅气了气质硬朗了,他深情款款的笑着,他说,你愿意给我机会吗宋歌我爱你我想弥补。
我确定,我不爱他了。可他在十月“黄金周”里,从太阳底下走来,也把我的怨念和偏执带了回来。不是说不要勉强吗?为什么如今你又站在这里?我决定折腾一下,赌一口气,为我那自以为是的自尊心,也为打发这无聊又茫然的时光,我说,嗨,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啦!
我和他谈笑自若,仿佛时光正一步步回到从前。但我早有打算,到“黄金周”结束,我会对他说,唉,感情是不能勉强的。给他当头一棒,我会扬眉吐气。
我领着林小龙坐公交车吃臭豆腐游橘子洲爬岳麓山,到“黄金周”结束的那天,我发现,我真的不能爱他了,但我却一点也不怨念了!相反,跟他游游荡荡,很轻松很愉快,这样的相处,像胖胖和它的乒乓球。于是,送他走时,我说的是,谢谢你。
林小龙这次是真的很宽容大度了,他说,至少,你已经原谅了我,我不再遗憾了。
发生一个拥抱,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可当我靠近他的肩膀时,我看到另一个人,顶着一大片阳光,慢慢地走过来,走近了,他又站住,然后,他转身,看似若无其事,再然后,他在太阳底下狂奔起来,他跑得很快很快,迅速地消失在马路的另一头,而那片阳光,也一直跟随着他,一起消失。
是陆大山。
我们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我一直没有解释,因为我依旧底气不足。
他也一直没有告诉我,他那天跨越千山万水奔赴而来,是不是想给我一个充满勇气和希望的确定。
后来,我们剩下的,只有回忆和猜测,只有相距的千山万水。
再后来,我常常想,我所爱的,究竟是陆大山他这个人,还是他的拥抱,他的气场,或者只是,那些手着拉手,一起逆风而行的青春光景呢?
再再后来,我还琢磨,老和尚说爱是恒久忍耐,是不是说,我们心上的阴影以及底气不足,它们也像17岁一样,只要咬紧牙,忍一忍挺一挺就会过去?就会柳暗花明?可17岁很短,18岁也是,我被时光不容分说地推搡着,越走越远,于是就越来越想不明白了。
我想不明白的还有,明明只是一念之差,只是一个转身,为什么,就成千山万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