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给我们讲苏朵。第一次从他嘴里主动说起苏朵。
他说你们都不知道,她背上有一块灰色的胎记,正在脊柱的位置,像一只灰色的蝴蝶,安静地停在那里。还在她小时候,全家去寺庙参观,就有僧人拦住他们,问他们4人的关系。母亲说了以后,僧人便指着苏朵说,小施主生来带异相,日后必逢孽缘。若想了断,惟有出家。父母都不信,说他在胡说。僧人却准确地说出苏朵背上的胎记,他说那是蝴蝶记,说苏朵是蝴蝶托生的女孩,不属于尘世,亦不属于父母。
大姜说,僧人的说法未必是迷信,可能是他智慧高,早已从苏朵和身旁的大姜眼里,神色里,看出了爱情的影子。那年他10岁,苏朵8岁,他们被关在黑屋子里时,他们拥抱在一起,亲吻彼此,缓解惶恐。
可是爱情始终在惶恐中生长。即使是天天相对,也没有停止过惶恐,即使是无人打扰,也没有停止过惶恐,就算是全天下都认祝福这份爱情,还是不能根除惶恐。因为这惶恐,来自生活本身,来自对生活的体验。他们早就知道,这份爱情,不会被父母许可。
不是没有努力过,从林巧巧到安绮,甚至还想过我,但始终无法爱。胡作非为,肆意放荡,带来的是给对方的伤害,和给自己的空虚。直到再绕过一圈,再回到林巧巧。是下了决心的,要好好过。放过自己,放过苏朵。谁知道,造化多弄人。
说完,他的忧伤更凝重了,他像快窒息一样,喃喃地说,我有很坏的预感,我这一辈子都见到不到苏朵了。
刚刚他不是还说预感到苏朵就要来了吗?前后如此矛盾。也许,这只是他太过忧思而引起的幻想吧。
我笑笑说,就算你真的决意忘记苏朵,那你也要好好过。
他嘴角轻轻一牵,笑得忧郁。
姜饼娃娃的销路越来越好。它的来历和配方也越来越被认为传奇和神秘。它的味道和作用,也越来越被描绘得独具魔幻魅力。据说,一对即将分手的恋爱,在一起分享了10对情侣姜饼后,那已经分开的手,又紧扣在一起。据说,患了感冒的小女孩,在吃了鲜花姜饼后,很快乐主动地,就把医生开的药丸吞下。还据说,一个失业的年轻人,在灰心绝望的时候,连吃了三天原味姜饼,竟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
还据说。说不完了。这样的据说太多了。
相信姜饼娃娃魔力的人,都相信姜饼娃娃一定有独特秘方。
我也忽然想起,果真是有过秘方的。林巧巧那里不就还有饼馅秘方吗?于是我问她,你那张秘方呢?饼馅秘方。
她说,啊,秘方?那个油纸上写的秘方?
我说,是啊。后来你还给我看过一次。
她说,啊哈哈,真正的秘方早被我奶奶吞掉了啊。那是我炮制一张写字的油纸,故意刺激你们的。后来你们的饼面秘方不是也被火烧掉了吗?那时我差点以为姜饼娃娃要完蛋了呢,没想到你们又自创了新的秘方。
新的秘方。连林巧巧也这么认为。我没有否定她。我说,啊哈哈。小姜是姜饼魔法师嘛。
其实呢?结果呢?究竟我们有没有自创的秘方呢?我问小姜。小姜说,有的。秘方就是:做姜饼娃娃的时候,你一定要想着,小姜,拜托,把姜饼娃娃做得美一点,香一点,好一点。
这就是秘方。
很多东西,你认为它是特殊的,它就是特殊的。当然,这样的话,我不会写在姜饼娃娃的海报里,也不会对姜饼娃娃的爱好者们说。只有等到将来,我有了孩子,等他长大成人,我才会告诉他。
不过,他肯定会觉得,父母的故事,尽管有那么多的残酷,那么多的辛苦,但怎么听,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个浪漫的童话。
而且,他说不定还会意识到,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住着一个姜饼娃娃,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姜饼娃娃。
林巧巧要结婚了。虽然快了些,但符合她做事的风格,只要是认定的事,就没必要拖泥带水。她的婚礼浪漫而风光,几乎倾动半个小城。她美丽夺目的时刻太多,但统统加起来,都低不过这一刻的惊艳。因为在一刻的美,包含了深深的幸福。
林巧巧邀请了我们,大姜没有去参加。
婚礼后的第二天,林巧巧特意和老公到姜饼来,送喜糖给大姜吃,她说,大姜,祝我幸福吧,大姜不接她的糖,冷冷地说,你几乎毁了我,毁了我们一家,你不配得到祝福,更不配得到幸福。
林巧巧的脸色,一秒钟前,似三月桃花,一秒钟后,如十月霜天。她的眼里,愤怒正风起云涌。
但这不妨碍她的蜜月计划,日本之行。
有时候,世上的坏事,都有莫名其妙的关联。
林巧巧刚走不久,邮差送来一封越洋特快专递。厚实的纸封里,是一封信。大姜的妈妈写给他的。她在信里告诉他,苏朵死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她还说,她始终只能是你妹妹,你应该娶个女子,好好生活。
大姜看完,一言不发,点燃火柴,把信烧了。小姜试图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被他挥手阻止。我因他的心痛而心痛着,我说不出一个字。但他也不希望我说一个字,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他伸出双手,在大理石的茶几上,十指点弹,滑动,嗓子里哼出旋律。是他和苏朵都极起弹奏的那一曲。他一直弹着,哼着,直到夜深。
他的钢琴,苏朵弹过的钢琴,已经在上次被迫搬家时卖掉了。
我们都没有看到他流泪,因为,所有的泪,都带着悲伤与绝望,流进了心里,再输送到血液,在身体里日夜不停地奔流,似乎看不见,却又永远不会消失。
大姜没有喝醉没有躺倒,也没有离家出走,他平静得跟前段时间一样。
小姜感到欣慰,说这下好了,大姜总算成熟了,经受得起生活的打击了。
我却暗自心惊,尽管再次回来的大姜,在努力忘掉苏朵,努力说服自己,放弃了彼此,彼此才会有幸福,可所能克制的,只是行动,而心,是如何暗藏在胸膛里风起云涌?谁也看不见。
如此巨大的伤痛,必然会以震惊的形式爆发,不可能默默自行消化。
初夏时节,罕见的干旱,距离林巧巧新婚,苏朵的噩耗,差不多一个月了。
林巧巧蜜月归来,她说,她不想做金丝雀,要开家自己喜欢的店。
没几天,店就开起了,一家布艺店,门厅里垂着一幅幅美丽的布,窗帘布,沙发布,桌布,就在姜饼店隔壁。我们两家共用一个后院,后院有楼梯口,通向我们住的二楼,但二楼就是一套普通套房,有独立大门,都会上锁。
我和小姜计划今年结婚,婚礼的日期还没有确定,但我决定,趁着初夏,百花盛开时,先去拍一套婚纱照。小姜当然听我的。外景地选在云南,我向往已久的,还可以一边游玩一边拍,太美了。
我们拍完的那个晚上,乘夜机赶回来,一下飞机,打开手机,电话就响了,是大姜。他说,我把林巧巧杀了。
这天半夜,他在睡觉,听到门外有声响,起身开门,却发现房门打不开了,房门的钥匙他一直插在钥匙孔的,很显然,被人从外面反锁了。
不过是二楼,翻窗户难不倒一个男人。他翻窗跳下,从后院的楼梯口飞奔上来,客厅门虚掩,他冲进去,客厅里站着一个人,她拿着一只打火机,正在点燃我们的沙发套。
林巧巧。
大姜一句话也没有问,也没有说,只是冲过去,抓起她的身体,狠狠砸在了茶几上。大理石的茶几。
林巧巧当时就死了。
大姜去自首,他对警察说,她放火烧我们的房子,想要连我一起烧死,我杀了她。
现场的确发现带着林巧巧指纹的打火机,和烧了一片的沙发套。房门把手和钥匙上,也有林巧巧的指纹。但林巧巧是怎么进屋的?后院楼梯口的门,只够通到门口,大姜说他是锁了门睡觉的,防盗门也没有被撬的痕迹。
但事实只有一个,林巧巧死在了我们的客厅,大姜杀了她。
出事这天,林巧巧新婚的丈夫,竟然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
大姜剩下的人生,要在监狱中度过。
他说,我不后悔。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一件,心满意足,痛痛快快的事。
他说,从此,再没有人要报复我们了。小姜,蓝蓝,你们好好过。
很久以后,我们才去影楼取婚纱照。
每一幅照片都很美。
其中有一幅,是在洱海边,我们映在水中的倒影。
我蓦然发现,那幅在我脑海里盘亘多年的,让少女时的我思念怀想的,模糊的男孩影像,正是照片里这张,光影交错,憨厚帅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