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医生说,脑部里有个瘤。还好是早期,可以做切除手术。
脑瘤?我们都呆了?!脑震荡,头痛头晕,疲劳过度,难道它们,最终引发了脑瘤?医生说,引发脑瘤的原因不明确,但也不能说跟脑震荡没一点关系,只是现在的治疗方案,就是切除脑瘤,至于是良性还是恶性,要等切除后,对瘤组织做化验才知道。
什么是良性?什么是恶性?我问医生?
医生说,良性的话,手术就等于成功了,他可以康复,恶性的话,就是癌症。
癌症?!我吓呆了!小姜这么年轻,他付出那么多心血和努力,生命才刚刚进入收获阶段,他怎么会得癌症!这不可能!这太不公平了!我叫起来。
医生始终冷静,说,也不一定是恶性,手术有风险,你们要谨慎考虑。
我尽量让这个噩耗在我脑海里消化得平和了,不像个噩耗了,我才慢慢地,将它告诉了小姜。
小姜比我想象的镇定从容,他微微一笑,生老病死,人人都会遇到的,畏惧也没有用。我想,我的运气不至于那么坏吧?
他淡淡地几句话,说出来,竟似千斤铁锤,将我的恐惧砸了个粉碎。
他说,我要求手术。如果我真的遭遇不幸,蓝蓝,你要把姜饼店撑起来,等大姜回来,一起商量处理,要原谅大姜,因为,我们是亲人。
小姜的人生观如此朴实,不管那个人做了如何的错事和伤害,都可以原谅,仅仅因为,那个人,是亲人。
进手术室的那天,阳光灿烂。
他握了握我的手,微微一笑,说,妹妹不要怕。
他也握了握林巧巧的手,说,谢谢你。
手术比预料的还要成功。化验结果在我们忐忑焦躁的等待中也出来了,医生欣喜地说,你们可以放心了,是良性的。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因为这个化验结果而重获新生的小姜,沉沉地想,这个男人,我差点两次失去了他,如今,我能再次拥有他,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他要什么,哪怕是我的生命,我都会给他。
我立即决定,回槐树街去。
三个月后,小姜康复得差不多了。
我们在槐树街,打出老店新开的宣传口号,低调开业了,但朋友邻居们不低调,他们亲眼看着我们是如何地被赶出槐树街,今天又是如何地回来,他们买来鞭炮,在店门口放了整整一天,门前堆起一片厚厚的,红红的鞭炮纸屑。
踩在这堆纸屑上,我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回到槐树街,我的大多数精力都投入在了姜饼店,但我还是热爱翻译工作,以前的工作虽然辞掉了,但一些客户关系还在,就自己做些翻译散活,帮公司翻译资料,帮出版社翻译小故事书什么的。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白天与小姜一起打理店子,晚上就在电脑上做自己喜欢的事,与朋友聊聊天。
全球气温变暖,冬天一年比一年暖和。鹅毛大雪再也不见,常见的是雨夹雪。雨夹雪已连续下了几天,空气湿冷湿冷的,天空始终是灰色。
帮我保存过书柜的王大娘,在一个湿冷的中午,匆匆来到姜饼店,因为她当年的恩情,我一直感激她。见她来了,我站起身来,小姜也亲热地喊她进来喝茶。
她捧了茶,到里间坐下,轻声告诉我们说,她前几天去重庆她女儿家了,跟女儿逛逛商场时碰到了大姜,他蹲在商场的角落取暖,穿得很薄,过得很不好,似乎还生着病。她走故偶去跟他打招呼,但他好像不认识自己。向保安打听,保安说大姜这个冬天就窝在那里取暖,开门就去,关门才走。
王大娘摇着头说,当年他做了那样败家的事,是很寒心。但他现在过得不好,你们也翻了身,终归还是亲兄弟……
小姜点头,大娘,你再说具体点,重庆哪个商场,大概什么位置,我现在动身,去接他回来。
小姜立刻动身了,第三天,他带着大姜回来了。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大姜,我一定会怀疑自己的眼睛,这就是那个我熟悉的,曾爱过的男人吗?是那个曾经那么努力地挺起头,决心靠自己的双手过上新生活的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送快递的男人吗?这是还是他吗?
他穿着和干净的新衣裳,但一看就想到是小姜才为他买的,头发也应该是刚理的,很短。但衣服之下,是一副瘦骨嶙峋的躯体。两颊凹陷,双眼无神,表情茫然而空洞,额头和脸上都有新旧不一的伤疤。他仿佛已没有了灵魂,即使还有,那灵魂也是游走在另一个世界。
用槐树街最土的土话,形容一个极其堕落,无可救药,一无是处的男人,就是一个词:烂滚龙。大姜这副样子,已经和烂滚龙差不太多了。
他一进门,就朝奶奶的遗像跪下了。
奶奶的遗像还摆在以前的位置,但遗像里的奶奶,目光里露出慈爱的光,仿佛说,回来就好。
大姜除了说对不起,就不再说一句话。
小姜带大姜到医院做了全面体检,所幸没什么大病,就是有肠胃炎和营养不良,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大姜的神色终于健康起来。他终于回到现实世界中来,终于开始回首他所度过的两年多堕落生活,并说给我们听。赌博,酗酒,打架,偷盗,就差没吸毒了。后来越混越差,就干脆萎靡下去,带着残破的身体,蜷缩在一个即将拆迁的破旅馆里,小姜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欠着旅馆一笔房钱。几乎都打算死在那个破旅馆里算了。
大姜说,实在无脸见你们。
小姜说,这世界上,这么多人,我的兄弟只有你,你的兄弟也只有我。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回来正好,咱家姜饼店缺人手,需要你呢。
经历了一次有惊无险的大病的小姜,手术切除的,是那个良性脑瘤,治愈的,也只是他的头晕和头痛,然而他的脑震荡,似乎并未见起色,因为他并不比以前更机灵,更有思想。他还是笨笨的,不爱看书看报,看着我书桌上的英文稿件,他连基本的单词也不怎么认识。
到现在,我才真真切切地发现,小姜的人生组成部分实在是非常简单,姜饼娃娃,槐树街12号,我,大姜。就是说,只要可以在槐树街12号,有大姜和他在他的身边,他能够每天做姜饼娃娃,这就是他全部的满足。
如此纯粹,简单,平凡,普通。
但同样,需要坚持,毅力,耐心,勇气,全部的心血。
同样值得敬佩和赞赏。
林巧巧不时到姜饼店来。
她过上了新生活,便假装和大姜的过去是澄清一片,对过去一字未提,只是礼貌的问候。而大姜,干脆装作根本不认识她,仿佛生活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出现。
林巧巧也无所谓。
如今的她,已有了很大转变。她稍微胖了一些,脸上有了红润的光泽,胳膊也细腻润泽多了,胸部也丰满了一些,更有女人味,更显妩媚动人。
并且,她恋爱了,和艺术中心一名音乐老师。
有时她和男朋友约我们一起吃饭。不论什么样的饭菜,她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很是享受。她说,以前因为要上台,要保持形体,好几年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一只蛋糕,一个苹果,那就是一天的食物。鱼,肉,海鲜,几乎只能象征性的尝一口。慢慢地,胃就病态了,有时哪怕多吃一口,也会条件反射的呕吐出来。那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能畅快享受美食时,才发觉,能好好吃饭,是上天对人多么大的恩惠!
她举起叉子,说,有时我真会在动手之前默念,感谢上帝赐给我食物。
她说,以前总想出名,做明星,光芒万丈,像巴普洛娃一样,那是一种生活,高高在上,世人只能举头仰望。那是一种生活。而如今,和普通人一样恋爱,吃饭,逛街,这也是一种生活。我也享受。
我这才相信,她对生活的适应能力,游刃有余的能力,远远在我们的想象之上。怪不得从她接受了奶奶传递给她的仇怨起,她就能把那仇怨一步步点燃,然后又一步步毁灭。
这样的女子,是世间的尤物。
我和她,不再针锋相对,在任何场合都能平和相待,宛如普通朋友。我心里明白,那些伤,虽已愈合了伤口,结了疤,但那是一辈子也不会抹去的记忆。
偶尔也会想起,微微刺痛。
想来,她也一样。
从我们被赶走到再回来,整条槐树街都大变样,商铺林立,光辉繁华。那些令人怀念的老院子,花朵,水缸,老井,植物,统统都被水泥建筑所替代了。
我们的老院子,早已消失无痕。大姜种的桔梗花,苏朵种的美国玫瑰,统统被大卡车连砖头瓦砾一起运走了。
我们提起苏朵。
她说过她会一直等在那个电话号码旁,虽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但我相信她。
我说,大姜,给她打个电话吧。
大姜说,不。我和她,是两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如果守在一起,只能靠彼此的呼吸湿润对方,那样的生命能撑多久呢?如果想要活下去,只好游向大海,各自走散。还是各自走散的好,各自想念的好,对彼此都是生路。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有的爱情,就是这样。
我决定打过去。我觉得我必须要告诉他大姜现在的情况,她等,或是放弃,由她决定。这对她,至少是一个交代。出乎意料的是,电话打过去,竟然是空号。
我握住手机,心情黯淡,但很快释然,放弃无望的爱情,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本能罢了,她放弃了,她只是想活得更好,那就祝福吧。
我想了想,没告诉大姜我打过电话了但是却打不通了。也许他真是一辈子都不会拨那个号码,那么,它就一直是他的希望。他希望他带着希望活下去,找到真正属于他的女孩,过上普通的幸福生活。
他回来的这些日子,我看到他安静的背影,或者阳光投射下来的他的影子,我的心就会变得很充盈。那种感觉,不是爱,不是激动,不是澎湃,就是充盈。
他就像我心灵深处的另一个我自己,如果他落魄,受苦,流离失所,我内心,始终有一片荒凉阴影,我自己过得再幸福再完美,那片荒凉阴影,都耿耿于心。
如今,那片阴影,正一点点被新生活的阳光照亮,变暖。
大姜回来后,几乎每天都守在槐树街的姜饼店里,除了有时去超市买买东西。像一只老麻雀守着他的窝,虽然,他对姜饼仍然没什么兴趣,但他还是打起精神,学秘方,学经营,毕竟,那是他维生的手段和活着的方式。
半年多的一天,日落后的黄昏,他忽然说,苏朵,苏朵,我预感到,她要来了,也许很快,也许还要等一等。
他的表情不是兴奋激动,而是凝重忧伤。
我和小姜都不理解他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