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房门走出去,大姜小姜都在外面,他们什么都听见了。
小姜蹲在奶奶床前说,奶奶,你不会赶我走的是吧,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走。你还是我的奶奶,我要养你到老。
奶奶笑了,傻话!你是奶奶的小孙子啊,奶奶疼你。
大姜站在门口,往里望了望,低声对我说,我早该料到,我是多余的,我走到哪里都是多余的。他走进院子里,坐在桔梗花旁,把鸭鸭抱在腿上,抚弄着它的羽毛,喃喃自语,我走到哪里,都是多余的。他们要我学画画,学弹琴,是怕我不如别的孩子,怕我给他们丢脸。我不听,他们就惩罚我,关我在黑屋子里,不给我饭吃。我不要的,他们硬塞进我的脖子,我最心爱的,他们却夺走。我什么都没得到。
大姜在黑暗里看着我,他的目光,像两条绳索,朝我扔过来,套住了我。
天空又飘起点点雪花,在黑暗里像灯火一般,闪闪烁烁,悄无声息。
我们像练习画里的静物一般,默然不动。
他简直是在怒吼,姜蓝蓝,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你滚!你引诱我犯错,引诱我伤害你!让我感到自己很罪恶!你让我觉得自己一文不值!你知道吗?你滚远点!
绳索“嘭”的一下崩断了,四分五裂。
原来,我自以为是地献出自己的爱情和身体,只是引诱他犯错,原来我是做错了。
我深深地觉得,我果然是做错了。
自从我来到姜饼店,我就常常犯错。
我忽然极端地想,也许,错误的根本,就是我的到来,我该离开,这里不属于我。
这个夜晚,我躺在自己床上,像一只动物,正在被手术刀肢解,肢体,骨骼,皮肤,内脏,被分割成一块一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像我来到槐树街以后遇到的每一场麻烦和痛苦。我把这些麻烦和痛苦自虐地细细回想一遍,我豁然开朗,这一切的坏事情,都是我自找的。如果我不来到槐树街,一切都将不会发生。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忽然感到快乐,轻松,自由,解脱,像飞翔。
我立刻起床,收拾了几本书,几件衣服。带上所有我积攒的零花钱,从书桌最里层的抽屉里,找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母亲给我汇款时的大概地址:凤凰城,枫叶镇。我要去找她,跟她生活在一起,我已经15岁,我洗衣做饭很多事都能做,我可以不再读书,我可以去打工,很快我就可以养活自己,我不用拖累她很久。
我决定得迅速而坚决,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我想等找到母亲后,再告诉奶奶,我很好,不再回来。
我把书包放进床底下,骑车去汽车站,打听开往凤凰城的客车的班次。一天两趟,上午十点一趟,晚上十点一趟。我买了晚上十点的票,等大家都睡了,我正好出发。
为了避免自己认真思考,避免思前想后,避免舍不得,避免后悔,避免犹豫,我买好票没有回家,而是骑车去市中心游乐城玩到天黑。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吃过饭,我哼着歌上楼,立刻钻进被窝,假装睡觉。
9点,我起床,穿好棉袄,穿好棉靴,拿起书包,下楼,出门。我怕自己会后悔,我一直强迫自己想着看过的鬼片,那些最恐怖最吓人的场景,这样,我不会动感情。
大街上空荡荡的,寂静无声。
一个人站在我面前,说,你要去哪里?
小姜。
他的出现如此突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完全没想好怎么撒谎,重要的是,我不忍心对他撒谎。我说了实话。我决心已下,不怕阻拦,而且我相信,他不会把奶奶叫嚷起来。
小姜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说,你早上出去时,神色不对,我跟着你去了,我陪你去。
这个情节,更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于是接受,说,好。你送我去。
我们一前一后,默默无语,朝车站走去。像是去完成一件早已计划好的,不得不去做的大事情。没有风,但空气冰冷。
我们上了大巴车。
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闷闷的暖气,人群的呼吸,奇怪的食品味,浑浊而温热,很不舒服,让人想逃离。但我很快,就靠在脏兮兮的座位里,努力昏昏睡去。惟有睡去,我才不会对接下来的行程感到茫然和担忧。
汽车一路颠簸,我感受到它在转弯,上坡,加速,下坡,冲向无边的黑夜。
事前已经向司机打听好,到凤凰城大概要8个多小时,天亮时刚好。我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就会醒来,看看表,这只带荧光的表,是奶奶买给我的生日礼物,如今,我用它,一点点计算我离开她的时间。
最后的两个小时,我半睡半醒,半睁着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掠过的景物一点点清晰起来,目的地一点点近起来。槐树街,越来越远。
清晨8点多,汽车到达车站。
小姜替我背着书包,我们一前一后,默默无语的,瑟缩着身子,走出寒冷的车站。街道上行人稀少,路边的早餐摊腾腾冒着热气。
小姜终于说话,先吃早饭吧。
随意找了个小摊坐下,要了豆浆,油条,咸鸭蛋,大口喝,大口嚼,大口吞,什么也不想,机械而认真。空气里一股清新的咸腥味儿,海水的味儿。对了,凤凰城靠海。
吃完早餐,我们返回车站,问好去枫叶镇的车次,我们继续默默无语地,坐上一辆小巴。清晨的乘客稀少,车里空气不坏。也许是胃里温暖的缘故,我对接下来的行程,开始正式地,紧张地,认真地,充满了期待。
半个小时后,司机说,枫叶镇到了。
一下车,清新的咸腥味更加浓烈了。枫叶镇,是一个海边小镇。迎面而来的,是干净安静的街道,水泥路面,白色房子,细叶凤凰树,一排排延伸开去。一个穿黄色工作服的婆婆,在清扫本来就已经很干净的街道。我和小姜站在街边静静站了会。小姜问我,你妈妈叫什么?
陆红梅。
小姜听过,说,你等等我。
他走进旁边杂货店,买了2瓶可乐,然后向店主大婶打听,请问您知道这镇上有个阿姨,年纪跟您差不多大,叫做陆红梅的吗?
店主大婶摇摇头,把零钱找给他。
我们朝前走,走进一家水果店,店主是个老大爷,我们继续打听,大爷摇摇头。
就这样,我们从街头,走到了街尾,也没有人知道。
小姜说,我们只问了街东边的店,我们再倒回去,把街西边的店再问一遍吧。
我们于是又倒回去,问了一遍。依旧没人知道。
我和小姜都有些累了,在街边一棵凤凰树下坐下,小姜拧开可乐,递过一瓶给我。我们默默地喝着。一气喝干了。
枫叶镇就一条笔直大街,街这头临近车站,是一个贸易市场,街那头是一片工业园区。而大海,在镇子的另一边。
已接近中午了,清洁工婆婆又推着垃圾车来清扫街道,她看见我们,停下来问,你们俩孩子是外地来的吧?
我们点头。
小姜忙向婆婆打听,您知道这镇上住着一个阿姨叫陆红梅吗?
婆婆重复一遍,陆红梅?倒是我隔壁有户人家,几年前才搬来的,女当家的,叫陆梅,差一个字。
我急忙问,那她长什么样?
婆婆说,高高个子,高高额头。婆婆看看我,你倒是有几分像她。
连连谢过婆婆,我拉起小姜,快,走。
跑出几步,才又想起,婆婆家住哪?又折回去问。
婆婆说,出这镇子,往南边,是一条大马路,大马路两旁都是人家户,一栋一栋小楼,往前走,到一个转盘,左拐,那里有几户人家,也是一样小楼,我们家是绿漆大铁门,旁边的红漆大门,拴着一条大狼狗,那就是陆梅家了。
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一气跑到转盘。我却刹住了车。转盘中央设计了一个绿化带,我慢慢走过去,坐在绿化带边上。汽车呼啸往来。我说,我很害怕,你先过去问问。
小姜把我的书包放在我怀里,说,那你等着,就在这等着。
我坐的位置,正对着两扇红漆大铁门,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铁门是镂空的梅花形花纹,透过空隙,能往见里面的庭院,一丛丛的万年青,几株怒放的黄色腊梅,铁门里,一只大狼狗正趴在地上懒懒的打量门前的行人和汽车。
小姜走过去,按门铃,门铃响起,我都听得到。
一个女人走出来。她一步步走近大门,她的身影变大,脸变得清晰,虽不至很清晰,但高高的额头,挺拔的鼻子,大大的眼睛,我看得到,这些,我脸上都有。尽管我已不记得她的容貌,就算我记得,那容颜已被岁月和生活损毁,改变。可是,女儿对于母亲辨认,不靠记忆,不靠容貌,仅凭直觉,凭心灵,凭感应。没有人会不认得自己的母亲。
小姜在和她讲话。隔着铁门。听不清说的什么,她的声音更轻,只看到她轻轻张嘴,摇头。一个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拿着一个皮球,奔跑过来,逗着大狼狗玩。
女人抱起孩子,在他脸上亲了下,转身往里走。
小姜还站在那里,呆呆地立着,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小姜才慢慢转过身,朝我走来。这时,一辆汽车,慢慢驶来,驶进旁边车库,一个男人下车,按门铃,女人和孩子,又跑出来,笑着开了门,孩子跳起来,跃进男人的怀抱。
亲密而幸福的一家人。
我在马路这边看着,小姜在马路那边看着。
小姜走过来,说,我们找错了。她说她从来就叫陆梅,是本地人,一直住在这里,只有一个儿子,从没有过女儿。蓝蓝,回家吧,你妈妈她不在这里。
我说,我想去看看海。
冬天的海,很安静,像睡着。
礁石耸立在海边,黑色而粗糙。沙滩小小的,安静的淡白色,没有阳光,所以也没有闪着银色的光芒。
空无一人。
我脱掉棉靴,脱掉袜子,赤脚踩进沙里,沙子干燥,冰冷,硌得皮肤生痛。我把脚埋进去,深埋进去,然后一圈圈推着沙子,转了一个又一个圈。
我在沙滩上划出几个字,妈妈,我来过了。
我划累了,划完了,我坐在我自己划的字里,坐在中间。抱着腿,望着大海。
小姜在我身旁坐下,拍拍我的膝盖,拿起我的脚,替我穿袜子,穿鞋子。他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但他却做得熟练而从容,连贯而柔和,一点也不觉得唐突,穿好后,他把我的脚放回原地,也抱着膝盖,陪我一起看着大海。
没有海风吹来,没有海鸟飞来,也没有鱼儿跃出海面,只有咸腥的气息,一阵阵涌来。
明明没有太阳升在天空,我却看见一轮暗红,悄然跌落进海面,一接近海面,就被吞噬掉了,没一丝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