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黄昏,是周末,大姜补课去了,奶奶在烘房忙碌,我和小姜坐在柜台里聊天。他受伤后就申请了休学,我把周末的时间都用来陪他。
我们本来只是瞎聊天,还玩着猜拳游戏。以前玩猜拳游戏,小姜他总是耍花招,他总是能赢,可这天,他一直输,他总是输。他输了就笑,哈,怎么你又赢了。我又难过起来。内疚像一条虫子,在我身体里苏醒了,苏醒过来它就开始一点点啃我的心。我又忍不住说,小姜,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去采那朵花的。我不该的,我以为石头很牢固,我以为……
说到这里,我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仿佛一个人走在黑暗的森林里,森林深处,却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在看着我。我打了个冷颤。我从小姜的肩膀往过去,柜台外面,站着一个人。雪白的脸上,挂满泪水。一双嘴唇,失去了血色,正紧紧咬着。见我抬头,她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还是在小学六年级那个升旗仪式的早晨,她对我有过似曾相似的目光。但是这一次,更锋利,更冰冷,仿佛一把薄而轻巧的利刃,瞬间将我的脑袋削去半边。
小姜招呼她,你好,林巧巧,请问需要些什么?
林巧巧说,小姜,我爱过你,你也爱过我,你还记不记得?
小姜呵呵一笑,说,别开这样的玩笑,被人听见不好。
林巧巧说,我爱过你,你是我真心真意爱过的唯一的人。你怎么可以忘记?她的声音悲凉中带着自嘲。
小姜茫然地望着她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不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记得的,就是,我很小的时候起,你每天就会从这里路过,你是林巧巧,你会跳芭蕾舞。
小姜说得真诚恳切,不知真相的群众,怕都会以为傻掉的那个是林巧巧。
林巧巧悲极反笑,她抚摸着额头,望望蓝天,笑着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奶奶早就觉察到我的异常,但她什么也没问,她只是煮了一碗热热的醪糟红糖水,端进我房间说,趁热喝了,早早睡吧。
红糖水甜津津的,带着一股淡淡酒香。我一气喝下,钻进被窝。已经是6月,但木板楼的房间里,还带着丝丝凉意。我盖上奶奶新给我做的开满荷花的绸面被子,缓缓沉入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能清晰地感觉到雨停了,月亮出来了,窗户上有淡淡月光。我把目光从窗户移到写字桌上,写字桌上是我的书,书包,一盆仙人掌。我又把目光移过来,我看到我的椅子,椅子上挂着我穿的校服。然后,我把目光收回,望了望我的床前。一个人,正蹲在我的床前。但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是小姜。
他蹲着。似乎蹲了很久,他睁着眼睛,却并没有看到我醒来。他还是那样望着我,像一只温和安静的小兽,身体的热量静静散发出来,一动也不动。我以为这是幻觉,我摇摇头,再次看,小姜还蹲在我面前。我不想说话,只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摸摸他。但却抬不起手来,只感到一阵凉风,从窗户吹进来。
小姜又蹲了一会,然后起身,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这次,跟上次一样,他进入我的房间,好象是在梦游,他还在睡眠中没有醒来。这次,他没有和我说一个字。
小姜走后,我又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小姜结婚了,婚礼在一个古老的教堂举行。没有观众,没有亲人,只有满屋子的白鸽子,来回飞舞。
梦里的我,很幸福。
第二天.小姜完全不记得昨完曾来过我的房间了,以至我怀疑那也是我做的梦。我想起那个结婚的梦,有些好笑,不可思议。我可从来没打算结婚对象是小姜啊。可梦里的我,却分明幸福。
小姜的身体慢慢康复,医生所说的后遗症,也逐步体现出来。
此外,还有一个明显变化,那就是,他的记性变差了很多。
医生说,他没有失忆,只是有些事需要慢慢才能记起。可在小姜康复出院后,他却很明显地,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林巧巧,和他,曾经相爱过,他曾为她,痛苦绝望到险些死去。
书上说,有种失忆,叫选择性失忆,人在经历某种创伤之后,大脑会自动将以前一直盘亘在里面的最最痛苦的部分,自动过滤。据说,这是出于人的自我保护的本能。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并非怪力乱神胡编造造。所以,我选择了相信科学。
他看待林巧巧,即不像他们相爱时的欢喜和紧张,也不像失恋后的痛苦和迷茫,也不是他努力走出失恋后的豁达和理智,而是像童年的那种态度,那种一个普通邻家男孩,对待邻家女孩的态度。
这种态度,对小姜来说,其实是有利的。
还有,他也从读书的烦恼里解脱了,他本来就不喜欢读书。可以说,林巧巧带来的困扰,只是在青春期开始才发作的,而读书带来的困扰,从他上幼儿园就一直伴随到现在,他一直在想方设法解脱,这下可好了,他就算再喜欢,也很难跟上班里的进度了。
他躺在椅子里,把书垫在屁股底下,舒展了四肢,惬意地说,这下好了,我再也不用被逼迫着去学那些将来注定要忘记的无用知识了。他是真的满心欢喜。他被允许休息到这学期结束,到时候也许会留级。
再有,他对姜饼的兴趣浓厚起来了,也敏感起来了。他很乐意主动帮奶奶做姜饼店的事了,还很有兴趣的问这问那。奶奶对此,似乎挺欣慰的,着力培养他当姜饼手艺的继承人。
有时下午有空闲,他还会再去水库,他送鸭鸭去游泳。今年初夏的风特别多,特别猛,小姜说水库边的树都被吹倒了好多,全栽进了水里,野鸭子都快把窝建在树上了。
而他对我的态度,跟对林巧巧的态度变化是一致的,他对我,又像小时候那样,把我当做他世界的中心,喜欢呆在我的身边。更直接地说,我感觉出来了,他喜欢我,越来越明显。
是的,小姜受伤以后,对周围世界的态度,都与过去大大不同了。
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心里,逐渐变得简单纯粹起来。
林巧巧脚踝上的“姜”字已和她的皮肤长成一体,她每一次踮起脚尖舞蹈时,都会跟她一起舞动。她在纪念,而小姜,已将那段感情忘却。
聪明如她,其实该明白这不过是青春爱情多种结果里的一种,她不该怪我。可除了我,又找不到更适合去怪罪的人。所以她还是怪我,她来找我。
5月的傍晚,晚自习前,她说,姜蓝蓝,到那边桃树林,我有话和你说。她语气坚决,不容商量,像是挑战。
桃子正在成熟,淡淡甜香氤氲在我们周围。我停下,说,有什么事,说吧。她屏住呼吸,说,小姜是因为你才受伤的是吧?
我没答腔。
她沉默很久,忽然像一座火山爆发似的,朝我吼,我恨你!从你来槐树街第一天起,我就恨你!你是多余的!你是个灾星!你不配得到姜饼店,不配被姜家的人爱着,只有我,只有我配!自我懂事起,我奶奶就告诉我,姜饼店是我们的,姜家阴谋夺走了,我会抢回来的,这是我的责任。
我冷眼看她,才意识到,林巧巧的身体里,长着一颗食人树,伤害他人,是她的性格,也是她的本能。从她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界,她的奶奶,就用仇恨的乳汁,浇灌她,喂养她,渐渐地,这仇恨的乳汁,渗进她的血液,在身体里流淌。
仿佛孙悟空头上那根金光闪闪的头箍,她的奶奶,借助这头箍,念着紧箍咒,控制她,牵引她。
暮色已渐渐隆起,凉意渐浓,林巧巧的脸变得模糊,我们对峙着,像隔着河流对峙着,谁也不再踏进一步。
我说,林巧巧,我们都该很快乐幸福的,在如此繁花似锦的年纪。
林巧巧忽然就哭了。不像那天无声的隐忍的流泪,而是委屈的抽泣。她哭了好久,我似乎都感觉自己被淋湿了。于是,我也忍不住哭了。
我们都坐了下来,泥土冰凉,空气腥香,四周静寂。
我们哭着哭着,慢慢像睡着了一样安静下来。
最后,林巧巧打破静寂,说了一句超乎我们年龄的,富有隐意的话,她说,如果你不是你,而我也不是我,你不姓姜,我不姓林,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但现在,我没得选择了,你也没有。
林巧巧不等我答腔,起身慢慢离去,走出十来步,她又回头,说,这样也好,我无所顾忌了,小姜不记得我的爱,他可以无负担地与我对抗了。
我也起身,伸手揪了一只桃子,狠狠咬了一口,毛茸茸的,涩涩的,苦苦的。
狂风暴雨,该来的,总会来。不必躲闪,不必畏惧,它怎么来,我就让它怎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