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家里的电话响起。一个柔美的女孩声音说,你好,请问姜大姜是住在这里吗?她不是本地口音。我说,是的。请问你是?她说,我是苏朵。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惊讶,激动?还是什么。我只是机械地说,哦,苏朵。
大姜刚好从楼上下来,听到我说“苏朵”二字,他疯了似地冲过来,抢过电话,贴在耳朵边,仔细聆听,像是不相信。他轻声而有力地对着话筒说,是你吗?我好想你。
苏朵的电话,就像一剂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把大姜救活了。
大姜每周一次,星期六,固定时间,等苏朵的国际长途。苏朵在一个封闭式学校念书,只有星期六晚上才有自由。其余时间,大姜上课,弹琴,画画,但完全不是已往死气沉沉的模样,而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与过去的大姜,截然不同。
但如果哪一个周末,苏朵迟迟没有打电话来,大姜便会焦虑,心慌,疑神疑鬼,他就什么也不干,就守在电话旁,抱着电话,不准任何打,如果有电话打进来,一听不是苏朵,他就立刻挂掉。
他会守到天亮。
他的情绪,他的生活,他的一切,全都因为苏朵。他的爱,已经走火入魔。换句话说,他被爱控制了,被起囚禁了,被爱奴役了。
我看着大姜,一会欣喜若狂,一会悲伤断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我想象苏朵,如果她也跟大姜一样,那么他们的爱情倒真是很戏剧。如果不是,如果她稍微理智一些,自控力强一些,她一定会觉得疲惫,辛苦。
可爱情就是这么奇异,我理智地看着他们的爱情,却天真地幻想,假如大姜用这样的姿势来爱我,我会幸福的。
但不管怎么说,大姜都比从前有生机了,有动力了。他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奋发,他开始有了理想,他的理想就是能到去新加坡读书,去和苏朵会合。他说,我差点都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我都以为希望很渺茫的!她爱我,是的!她爱我。
他还关心起他几乎没留意过的,那只我和小姜从山上水库捡回来的,叫鸭鸭的小鸭子,他说,苏朵最喜欢鸭子,她还喜欢学鸭子走路。到时候,我去找她,就把鸭鸭带去送给她!
林巧巧和我们忽然宛如陌生人,像那种从来没有过结,没有恩怨,从来都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在学校,在路上,在槐树街,我们碰到,彼此忽略。
她用功地跳芭蕾舞,比平时更加用功。她的名气,有如5月茉莉花的香气,渐渐扩散开来。她将收获,似锦前程。
但与我无关,与我们都无关了。
我将爱大姜的心,熨平,放好,收藏在心里。我不会放弃,但目前不是最好时机,我总以为,会有一个时机,让我将它释放。
我看小说,读书,偶尔画画,我的生活,跟普通的15岁的少女一样,别无二致。
我,小姜,大姜,林巧巧,我们都平静着,简单快乐着,仿佛全都身家清白,心理健康,欣欣向荣,美好得像祖国的花朵一样。
这才是青春本来应该有的模样。
有时,走在回家路上,走着走着,我就忽然想,这平静安宁的道路,只有这么长,我们可不可以停下来?
可是命运,它总会不由分说地推搡你,让你跌入无法预知的深渊。
转眼间,我和小姜,林巧巧,都升了高中。我快要满16岁。我穿A杯的纯棉文胸,耳朵上打了4个耳洞,我戴小小的乳白色珍珠耳钉,我在晚自习上冷静地回那些男孩写给我的情书。我说,我要以学业为重。
其实真相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喜欢过任何男孩,除大姜之外。
时间平稳过度,又一个清明节到来了。黄历上写着:清明,苹始生,鸣鸠扶其羽,戴胜降于桑。
对姜饼店来说,又到采蔷薇的季节了。
清明的头天晚上,下着细雨,奶奶对我说,如果明天是晴天,你就起早,趁露水还没干就采蔷薇,采开盛了花朵,放簸箕里晾着。如果还下雨,就晌午时候采,采半开放的,记住了吗?
第二天果然是晴天。
太阳刚冒出云层,天空是干净的蓝,蔷薇花上还带着露水,空气清凉湿润,我蔷薇花一朵朵剪下,放进簸箕,树下凋谢的花瓣,打扫干净,洒进泥土。我的心情如此愉快,我哼起儿歌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小姜起床了,他端着杯子在一旁刷牙,嘴唇四周糊满牙膏泡沫,他冲我微笑。
大姜也起床了,为了配合我,他站在钢琴前,也弹起了《两只老虎》,简单的音符,轻快的节奏,他也快乐。
此时此刻,我感觉,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美好的如同这个弥漫着蔷薇花香的清晨。
我想起在水库旁的山坡上,见过一丛一丛的野蔷薇,到这个时候,它们也开花了吧?野蔷薇的香气,比起家养蔷薇来,少了一些温和,多了一些辛辣,做成姜饼,味道会如何?我很想尝试一下!
我和小姜一说,小姜兴致勃勃,他说,好啊好啊,顺便去踏青!大姜也很想去,可他今天得去补习英语。
槐树街背后有一条石头砌的路,直通往小溪,沿着小溪往上走,就到了水库。我还采了柳条和野花,编成花环,非要小姜戴上。他看着自己映在水中的滑稽样子,也忍不住哈哈笑。
到了山顶,果然看见野蔷薇扑面而来。可能因为山上气温偏低,所以花朵并不繁盛,三三两两散落在花枝和花蕾间。野蔷薇藤却长得繁盛,沿着山坡,一路蔓延着。山坡有点陡,有点高,坡底就是小溪,山坡上披满了野花野草。
四周寂静无人。
小姜和我一起采摘着开盛的蔷薇,我们把靠近路旁的都摘完了。我四下搜寻发现,在一块突出的石头旁,几枝蔷薇探出山坡,长得格外葱茏。枝头几朵蔷薇迎风招摇,尽情绽放,像是专等着我一般。
我放下篮子,拨开脚边的灌木,走到山坡边上,小心翼翼地靠近石块。小姜看见我,喊我,小心!停!我停下,说,干吗啊你?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小姜过来,一把将我扯过去,说,小心滚下去!你要那几朵蔷薇是吧,我来!
他说着就走了过去,他也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摸索着站在石头上,他伸手摘下一朵蔷薇,挥手朝我笑,突然,他“啊”地了一声,握着蔷薇的手挥了挥,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了,顿时一片空白,天地万物顿时变成了灰白色。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找到路跑下山坡,又是怎么找到昏迷的小姜,又是怎么跑回家叫人的了,小姜又是怎么被送进医院,我都不记得了,统统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看见小姜躺在小溪里,脑袋旁的石头上,沾满鲜红的血。石头那么红。血那么多。那朵蔷薇,完好无损,漂浮在水面上,安静又鲜艳。
四周寂静无人。
这一切,像幻觉,不像是真的。
直到小姜在医院苏醒过来,我才清醒过来,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因为连续几天下雨,泥土变得松软,所以嵌在泥土的石头,就是小姜脚下的那块石头,没能牢固地承载起他的重量,垮下了山坡。小姜的头,碰在了河里的一块石头上,脑袋左边磕破了。
小姜没有生命危险,脑袋上缝了十几针,手脚都完好无损。拆线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床边,朝着窗户微笑,窗户外,是一大片翠绿的树林。
他也没有失忆,他记得我们所有的人,记得姜饼店。
但是医生说,留下了后遗症,轻微脑震荡,智力会受到一定影响。
怎么会这样?我听着医生的话,浑身瘫软。
天地万物再次变成灰白色。
奶奶抚摩着小姜头上的疤,她的指肚一寸寸量过那道长长的疤,手掌一点点移过去,盖上去,我知道,那双手,厚实而温暖,有安全感。
奶奶没有流泪,也没有叹息,她只是看着我们,又看了看小姜,说,我这双手啊,摸过多少东西啊,见过多少苦难啊,你们看,它还是这么肥厚!嘿。
奶奶笑了笑,望了望天空,说道,人活着啊,就是这样,上天给你什么,你都得伸手接着!哪怕你缩着手,也会砸到你头上来。但都能扛过来不是?
关于为什么会滚下山坡,奶奶只问过一次,小姜说是走滑了,不小心摔倒滚下去的。没有提我和蔷薇花半个字。而我,心虚又害怕,不敢把真相说出来。奶奶没有责怪,没有抱怨。小姜也没有责怪我半个字,反而叮嘱我,没必要让奶奶知道真相,那只能给她添烦恼。
但我很内疚,很自责,很后悔,浑身充满了罪恶感。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是我不要那些野蔷薇,该多好!要是我不拉着小姜上山,该多好!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一生啊!我想着想着,有时真恨不得把自己一口吞掉。
我知道小姜他没有怪我,但为了缓解心中的内疚,我一次一次求他原谅,我说,你骂我吧,打我吧。我说,只要你想,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只要你别怪我。我说,我真的很后悔很后悔,如果可以,我宁愿摔下去的是我。
我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对小姜说着这些话。小姜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笑着拍我的头说,傻丫头,我这不挺好的吗?我真的挺好!我并没有失去什么!不是吗?
小姜受伤的事,很快整条槐树街都知道了,邻居们都拎着水果到医院看望过小姜。林巧巧竟然也来过好多次。还在小姜昏迷的时候,她就赶来了。不知是谁告诉的她,她还穿着练功服。
我记得,小姜醒来,她第一句话问的是,小姜,你怎么受伤的?
小姜说,你好,你也来看我呀,你真是太客气了。
林巧巧像被雷劈了一般,讷讷地问,你不认识我了?
小姜认真地答,认识,你是林巧巧,从小就认识嘛。
林巧巧仍旧是讷讷地,你看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小姜的回答很雷人,他说,呵呵,我们的确不太熟。
林巧巧疯了一样嚷起来,你这是这么了?傻了吗?
医生托着白瓷盘进来了,她说林巧巧,病人需要安静的休息,别大声说话好吗?他有点脑震荡,意识一时不太清楚也是正常的。
林巧巧愣在那里,像一块冻僵的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