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清晨从电影院告别,秦小狐再没有曾子歌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去自首,不知他究竟怎样,他没联系她,也没人对她提起她,她也没去找人打听他。
她仍经常想起他,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但她逐渐平和。
因为她又重新相信他了。
她相信他说的,从来没有不爱你,她相信他说的,即使离开了你,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爱别人。
她喜欢这相信的感觉,这让自己变得坚定,强大,自信满满。
至于未来会怎样?谁也不可预料,然而这份相信,却是她人生的希望,暗夜的萤火。倘若有天,他们能在阳光下相遇,她依然是向日葵,他依然是太阳,他们的未来,还有美好的可能。
寒假到了。其实对大四生而言,已谈不上什么假期,该实习的得实习,该找工作的得去找工作。一时间,放眼望去,男生们都穿起了西服,女生都化起了淡妆,好像一夜之间,都要从青葱变为成熟。
秦小狐叹息着笑,使人真正变成熟的,绝不会是装扮,而是经历。
秦小狐没打算回洞庭,她想就在南湖找。
穆清秋在电话里说:“要是没有满意的,就回洞庭来,到我们公司现锻炼锻炼,翅膀硬了,再出去闯,也是可以的。”
她哈哈笑:“我可不走后门,我一个学英语的,跟你那IT不沾边,你还是考虑考虑我们灵珊吧,她天天恶补计算机基础,怎么也该给她安排个拖地接电话的活儿。”
穆清秋说:“年轻人不能拿前途开玩笑,进研究所或者学校更适合她。”
灵珊听到,忙凑过来问:“穆大叔怎么说?”
秦小狐不忍打击她,但如实相告才是对朋友负责,本着对朋友负责的原则,她如实相告了,灵珊果然被打击,但她又迅速崛起:“我不退缩,不成功,便成仁!”
“八戒,你的语文进步了呀。”秦小狐笑她。
秦小狐找到一家外贸公司,公司让她先实习,她想想寒假也是闲着,一边实习一边找工作也行,于是就答应了。
1-2的其他美女也没回家,都在实习找工作,处理恋爱分手事宜。
实习到一半的时候,曾经给她报告过杯具消息的毛毛,喜孜孜地宣布,她的签证下来了,她要去泡资本主义的帅哥了。众少女自然一番恭喜,大呼请客。毛毛大方请客,在“老妈自助火锅酒楼”。
火锅宴的上半时段,气氛热烈活泼,欢乐喜庆。众美少女频频举杯,谈笑风生。到了下半时段,气氛就不劲了。大家都意识到,送别了即将被资本主义帅哥泡的美少女,接下来的七月,众美少女都要跨出1-2的绿色油漆门,投身到社会主义的滚滚浪潮,骗社会主人帅哥或者被社会主义帅哥骗了。
她们要分别了。
一想及此,再加酒精的煽情,气氛就伤感了,人就飘忽了。气氛一伤感人一飘忽,就容易吐真言。美少女们纷纷醉醺醺地吐真言:
“我没过四级,学校说领不到学位证,到时候我怎么给家里人交代呀!”
“我要减肥,不能让我的家人感到自卑。”
“他要我跟他那个……我不肯,尼玛他就跟我分手了!可更贱的是我,风、分了我却后悔了!我肯定会和某个男人那个,早知道迟早要那个,还不如和他那个呢。总比到了社会上被某个也许混蛋的人占便宜强啊尼玛。”
灵珊忧心忡忡,却又真诚无比:“我真的爱上穆大叔了。”
秦小狐没说话,只是猛吃。毛毛看看她,惴惴不安又环顾众人,最后毛毛的目光再次落到秦小狐身上,下了决心似地说:“首先我要承认我很郁闷!为什么同样的杯具消息我要知道第二回,而且这一回,是真的了……秦小狐……”
秦小狐面上轻松,内心却一个猛烈地下沉:“咋?”
“我小姨,不是在机场票务中心上班吗,听说我拿到签证要去美国,她就说,她有个熟人的女儿,前两天才到她那订了两张票,和男朋友也去美国留学……那个,就是叶雯雯……嗯,曾……曾子歌……”
说完了,她看都不敢看秦小狐,只盯着冒热气的火锅。
秦小狐呆呆的,像被大火烧焦的树。
“小狐,你想哭,就当着大伙的面,痛快哭吧!”灵珊说。
秦小狐没有哭,她举起汤勺,状若灵魂出窍,轻启朱唇,朗声唱到:“来呀来个酒呀,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呀,西边黄河流……”
她不伤心,不震惊,她只是心凉:曾子歌,你究竟是什么人啊,信誓旦旦说着那些,做出来的却是这样,没有担当,只想逃避,你逃吧,如果你真能逃得过自己的良心。
秦小狐依旧吃饭睡觉,喝水走路,一边实习一边找工作。跟穆清秋通电话时,变得稳重起来,不再似以往嘻哈说笑,而是认真讨教职场规则,工作经验,俨然一副职场小白领的模样。穆清秋很惊讶,点评道:“秦小狐成熟了。”
灵珊忙于她追求爱情的丰功伟业,同时发现进穆总公司做IT人才的可行性太小,转而打算回洞庭做别的人才了,她形容自己的状态为:爱情事业两不误。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揣摩秦小狐了,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洞庭一趟,说是去面试工作,至于有没有约会穆清秋,她没有透露。
所以,秦小狐这一番淡定的表象,让她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下,她说:“啊,秦小狐,你果然是小强中的翘楚!忘掉那好个姓曾的王八蛋吧,更多的好男人在向你招手!”
她点头:“翘楚是书面语,你竟然能正确运用,你很不错。”
灵珊潇洒一挥手:“没什么没什么。”
其实,秦小狐只是不将她的绝望心凉表现出来而已。因为她意识到,即使表现出来,启动“疯婆子”模式也无济于事。
是的,当真正的狂风暴雨来临,其实你无力抵抗,只能等待,等待狂风暴雨停歇。她的人生,已经历过类似的狂风暴雨。
第一次是她父母逝世,但那时她还小,只知伤心,不会思考,对那种损失认识不足,所以也不知道什么低潮不低潮,傻乎乎也就慢慢过来了。
第二次是哥哥离去。
那天,她正在排练。阳光穿过玻璃窗,音乐一波波的回荡,她和蓝小龙随着音乐一次次,起跳,滑步,旋转。一周后有一次重要演出。有人慌张地喊她,接她去了医院,在走廊上,她看到一张绿色的床,床上盖着一幅白布单。风从走廊那头吹来,吹起白布单的一角,露出一只手,苍白,干涸,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揭开白布单,她看到了哥哥!她一辈子就不会忘记他当时的样子,却一直都无法描述他当时的样子。她只是耿耿地记住。
奇怪的,她也回想不起当时的自己有多伤心了,她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她也死了。
直到穆清秋回来,从外地赶回来。
他跪在秦冬的灵前,海浪声一样的呜咽,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悲怆而低沉。
他对着遗像说:“兄弟,你死了,我还在。过去的一半,我们一起活过来了。剩下的一半,我替你活着。”
他又补充说:“你放心。”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伸出手,本来想拍拍她的肩膀,最后却将她拥进怀里,又说了一句:“你还有我。”
后来,秦小狐独自一人到哥哥出事的现场。雪白的雪地上,殷红的血迹。她在雪地上长跪不起。她听说,子弹穿过哥哥的胸膛,他倒在雪地里,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积雪。他没有留下一句遗言。死前也没有任何征兆。
凶手一直没有找到。林东说他和兄弟们都不会就此干休的,他们会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出那个人,千刀万剐,以命偿命。但是难度很大,哥哥混了那么些年,做了不少缺德事,也得罪不少道上的人。也是因为这样的背景,警方也说,难度很大。
周围的群众,芭蕾舞团跟她一直不对路的同事,左左右右的邻居,觉得秦冬的死,那没什么好意外的,是命中注定,理所当然,就像战士战死沙场一样。
所有人都同情悲悯地看着她,意思很****:秦小狐,你好可怜,这回你怎么活得下去。
秦小狐才真切体会到一种人的自然情感:恨。不是恨这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而是恨那个尚不知是谁却让她失去了唯一亲人的人。那种恨,不是浮游在体表,可以发泄的恨,是一种毒素,一种细菌,深入进了身体,扩散到血液,骨髓里去了。
秦小狐料理完哥哥的后事,正是演出时候。
她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她没法翩翩起舞。但那个机会,用团长的话来说是:“哪怕你跳了一辈子芭蕾舞,没踏上那个舞台,你就只大白鹅!”自己从七岁到十七岁,跳了十年的芭蕾舞才等来这一次机会。有多少人,跳了一辈子,也没等到这样的机会,踏上那个舞台。
她还是去了。
当音乐响起,帷幕拉来,轮到她滑着舞步缓缓出场时,她滑了几步,竟险些摔倒。整个演出,她都不在状态,往日的灵敏,神采,激情,统统找不到了。她丢失了自己的灵魂。她跳着跳着,感觉四肢僵硬,好像一个机器人。
她知道,这就是告别了。用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舞台上,和她挚爱的芭蕾舞告别。
芭蕾舞是需要浪漫的。如果浪漫是一朵花,那么就需要现实作土壤来培育,可是,看看现实,这是什么样的现实啊。
所以她决意退了团。退了团干什么?她才十七岁。
穆清秋说:“要不试试看,考大学吧。”
她陷于一片黑暗狂野,无路可走。穆清秋这句话,就像是遥远天边射来的一束光亮。
欣喜过后,担忧也是深重的,她读完初中,就进了省艺术团,到现在已经三年。高中一天都没有上过,她十七岁了,要是再花三年去读高中,上完大学都二十四了,整整比同龄人晚了三年进入社会,在起点就输了。
当时已经是二月,要赶当年的高考绝对是来不及了。“那就赶明年的六月吧。”穆清秋的母亲说。穆母是高中老师,她请同事们组织了一个辅导小组,为秦小狐特别服务。秦小狐只有一个念头:要么考上大学,要么去死。
第二年六月,她考上了现在这所大学。
消息轰动全城,传为佳话。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一个只读完初中,离开课堂三年多的女生,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只用了一年多时间,就学完了高中课程,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啧啧。啧啧。
她不会忘记,这条路,是谁指点给她的,又是谁,在身旁全力协助,付出心血。
最重要的是,她能坐进大学的课堂,沐浴知识的阳光,能随心所欲去恋爱,而不是南下打工,在某个工厂被肥腻腻的暴发户老板胸袭,或是穿着看似体面的制服在某个酒店刷马桶。她不需要被同情,不需要被歧视,甚至不要自卑,不需要低声下气,她能够活得这么稳妥,偶尔还能放肆,这都是因为,那个谁谁谁,给了她无私的关爱。
做人要懂得感恩,这个道理她懂。
所以她有时候想,假如穆清秋对她说,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娶你做老婆。她一定是很难拒绝的。
第一次的风暴,是哥哥陪她撑过。第二次的风暴,是穆清秋陪她撑过。而这一次,她只能靠自己,孤身一人。她想,爱情能使人忘记时间,时间也能使人忘记爱情。
她会忘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