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既灭三晋(韩、赵、魏),走燕王,而数破荆师,秦将李信者年少壮勇,尝以兵数千逐燕太子丹至于衍水中,卒破得丹。始皇以为贤勇。于是始皇问李信:“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始皇问王翦。王翦曰:“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王翦言不用,因谢病,归老于频阳。
李信、蒙恬两路进攻,起初虽然是连战连捷,但后来为楚军所大败,七都尉阵亡,秦兵溃走。消息传来,激得秦始皇大怒,亲自骑马跑到频阳去向王翦谢罪,要他想办法。他说“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看他这情形是多么着急,大有声泪俱下的光景。的确,假使这时没有王翦,楚兵乘胜而西,其它五国无论已亡未亡者必先后响应,秦始皇统一天下的梦,说不定是会全盘破灭的。王翦结果是出山了,他依然要六十万人,始皇也就只好答应他。王翦和始皇都是了不起的名演员,当王翦出师的时候,始皇还亲自到灞上送行,王翦当面请求了许多“美田宅园池”。始皇说:“老将军,你去吧,你还怕穷不?”王翦说:“这次出征,就有功也不会封侯,所以要趁着这个时候为儿孙求点产业。”说得秦始皇“大笑”。而且王翦到了潼关,他还连派了五批人回去请求田产。王翦的部下就有人说未免迹近要挟了。王翦在这儿答应的话很值得照原文录出。
不然。夫秦王粗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耶?
这用心的确是周到。我们从这话里面可以见到秦始皇性格的又一叙述,而且还可以见到当时秦、楚的斗争也实在彼此都是孤注一掷,假使王翦这一去也被打败,秦国就会完了。幸而王翦这位将军,究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他尽管有那样的大兵,而他采取的却是坚壁高垒的战术,等楚将退兵之后,他才从后追击。这儿是有经济战做后盾的,这样的战术没有充足的粮饷,当然不能成功,王翦是成功了,可见他的后方接济做得很好。而楚将之所以引退,也一定是军粮匮乏的原因,因此受秦人的追击而至于大败,竟一蹶不振。王翦再分兵北并齐、燕,南征百越,中国的局面也就归于一统。
王翦的战功是很辉煌的,秦始皇毕竟有过人之处。我们看他那样刚戾自负的人,差不多万事都要自己动手的,偏偏没有带过一次兵。他虽然“粗而不信人”,但到情急势迫的时候,他却能够对于贤能者去卑躬屈节,请罪求救。在武力征服上,这是使他成功的要素。对六国、百越他以全力信王翦,对匈奴他后来以同样的全力信蒙恬,所以他在军事上的确是成功了。他在军事上能信任人才之所以获得成功,也就反衬着他在政治上的完全独裁之所以终归失败。假使他在政治上也能以全力信任吕不韦而走他所拟的路线,秦以后的历史也许会是另外一种面貌。
吕不韦也并不反对用兵,东、西周便是在庄襄王时被他灭了的。他的书里面也强调着义兵的功用,并也有征服四夷的观念。
十里之间而耳不能闻,帷墙之外而目不能见,三亩之宫而心不能知,其以东至开梧,南抚多,西服寿靡,北怀儋耳,若之何哉?(《任数篇》引申不害语)
这种观念是先秦学者所公有的观念,阴阳家最夸大,就是孟子那样的儒家也在说“朝秦楚而抚四夷”。这观念为秦始皇所实践了一部分,但他的战略却是错了。
用兵南越是在二十五年与三十三年。《本纪》云:“二十五年,王翦遂定荆江南地,降越君,置会稽郡。……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壻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遣戍”(陆梁疑即彝族的古名)。这固然显示着武力上的成功,但这成功的一大半我们应该归之于楚人。楚国在两周八百年间的和平经营使南部中国实早已半分汉化。秦以武力征服之虽为时甚速,然而阻碍横生,且成为了日后亡国的因数。
秦皇挟录图,见其传曰:********也。因发卒五(三)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筑修城(长城),西属流沙,北联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车而饷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三年不解甲弛弩,使监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杀西呕君译吁宋。而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相置杰骏以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戍以备之。(《淮南子·人间训》)
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又使监禄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丛,不可得攻。留军屯守空地,旷日持久,士卒劳倦,越乃出击之,秦兵大破。乃发戍以备之。(《汉书·严助传》)
屠睢的出击当即是三十三年的一次,显然为越人的游击战术所困,是打了大败仗的。而且大兵远戍,不仅劳民伤财,国内空虚,所以便宜了陈涉、吴广的起义,且“宿兵无用之地”(《史记·律书》),不能回师拯救。秦人的用兵,虽然收到了初期的成功,从结果上看来事实上是失败了。南部中国以后之所以彻底汉化,历史明显地告诉我们,并不是采取的秦始皇式的办法。
讨匈奴是在三十二年。《本纪》云:“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也’。始皇乃使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又《蒙恬传》云“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险制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暴师于外十余年,居上郡。”
对北的用兵和对南的性质不同,对北是防卫的反攻,对南是积极的经略。北方的游牧民族自殷代以来便是时常侵略中国的,秦始皇的北进,和赵武灵王及赵将李牧、燕将秦开等一样,毫无疑问地是反抗侵略。但秦所采取的整个战略是南进北守,征南用了五十万人,而御胡则为三十万,由这兵力的悬殊可知秦的主力是用于南征。加以万里长城的完成,在北面更布就了一个守势。尤其不应该的是南北两面同时作战,所以弄得供应不灵,天下扰攘。秦代统治的颠覆无疑就因此而被促进了。
秦人尚军功,将位在相位之上,看《琅邪台刻石》的列名次第便可以明白。
维秦王兼有天下,立名为皇帝,乃抚东土,至于琅邪。
列侯武成侯王翦(原误为王离)、
列侯通武侯王贲、
伦侯建成侯赵亥、
伦侯昌武侯×成、
伦侯武信侯冯毋择、
丞相隗状、
丞相王绾、
卿李斯、
卿王戊、
五大夫赵婴、
五大夫杨樛、
从与议于海上。(二十八年)
看这列名次第,可知武人在秦代的位置的隆崇,而秦代虽号称郡县制,但也未尽废除侯封。在当时居于最高位的王翦,军功固然不可一世,但除善于带兵之外,显然是没有什么政治上的远见的。司马迁批评他道:
王翦为秦将,夷六国。当是时,翦为宿将,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以至没身。(《王翦传赞》)
这批评,看来是并不过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