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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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朱传明 《山上》

第一次看《山上》,是在第10届大学生电影节上。北国剧社200人的小厅,我去得迟了一点,摸黑在一个角落坐下。银幕上,是一户农家,几个人在劈“香丝”——木头用手工劈细了,做敬神用的香里头的芯。很安静,没有对话。我忽然被触动了。——因为很长时间,没有看过这么安静的电影。

这是一个剧情片。讲一户住在山上的人家。爷爷,父亲,母亲,还有他们的小儿子,一个叫“光头”的年轻人。山上到山下,要走一段很长的山路。他们种茶,做香丝,有时候光头去溪里震鱼到山下卖。片子叙述光头的生活。用的是一个个固定镜头,对好,就拍上几分钟。他的家庭,朋友,他的感情,婚事。

家里很穷。父母的钱用来给两个哥哥到山下盖房子娶亲了,光头的婚事就不好解决。他有点喜欢杂货铺里的女孩子,但这个女孩子坐到了别人的摩托车后头,他去相了一回亲,给对象买了根冰淇淋吃,这件事最终也没成。他的两个朋友,一个在山里打石头做磨盘,开山时被炸死了,另一个到广东去打工,家里要他带上棉被,他不愿带,说:“那边什么没有?”光头的爷爷很老了。一天到晚都坐在屋檐下的一张椅子上,几乎不说话。有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到奶奶的坟前去坐着,光头去把他背回家。

如果说一个人,完全没有农村的生活经验的话,这个片子真是“很闷”的。它有一个又一个长的,固定的镜头,很少的对话。人物不好看,事情很简单。——但是它是这两年拍农村题材的片子里,能让我,真正“感动”的一个。

在大学生电影节看片子那天,电影放完之后,我满心都堵着,几乎想哭。这个片子让我想起山区的老家,老家的亲人。我看着光头,就像看到表兄弟一样。那里的生活真的就是这样的节奏,这样的面貌。质朴而艰苦的生活中,人们的想法是非常简单的,他们的话很少,表情也很少。他们基本上是“听天由命”的,但是,这个世界又不再像过去那样,可以让人“乐天知命”。

一方面,是媒介时代的到来,再偏僻的小山村,也听得到,也看得到外面世界的景观。但是自身的生活却不能有什么改变,只是在对比中越让人不知所措。另一方面,艰苦的生活不断地在压抑人的愿望与期待,最后,也许让人最后地呈现出一种“乐天知命”的状态。像是光头的父亲母亲一样。但这种“乐天知命”,太过于被动了,也太过于艰难了,一个观看者,心情在敬与悯之间,几乎也无法处置自己的感受。看这个片子,有时候觉得真苦——日子这样艰难,这样容不下一点梦想。有时候又觉得真好——里面的人真好,家真好。父母对光头的好,光头对爷爷的好:他把爷爷背回家,爷爷说要洗澡,他说好,去把大木盆子端来,给爷爷倒水。他们之间,当然是从不用“爱”、“希望”这样的字眼说话的,他们的爱和希望只是在事情里。沉淀得无声无息。

光头从头到尾就也没有说什么话。他在夜里上山回家时,一个人在山道上,才放开喉咙唱起歌来。唱的是童安格的《耶利亚女郎》:“耶利亚,我的耶利亚,我永远要找到她——”他也不会去想他唱的词的深意,更不至于像我一样,想从中解读出什么象征意义。他只是一个人走在夜间的山道上,有些孤单害怕。但是我听他这么唱着,忽然地,很难受。他喜欢的女孩子可能有男朋友了。他看到她坐在别人的摩托车后,可是他除了追上去看看,又能怎么样呢?他也没有表达什么失望伤心,他只是蹲在街边,蹲了一会儿。

这个片子还是拍得很节制的。但正是这种节制,可能暗合着人的无奈的自我压抑。结果反而让观众,也觉得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一样,心里头闷闷的,说不出来。头一回看过这个片子好久,我遇到导演朱传明。跟他说:“我真是喜欢这个片子。”又向他借了刻录盘来重看。

这一回从电影的角度看,我也还是喜欢他处理这个题材的手段。中国的拍农村的片子,常常是想像中的农村,在描述之中,有太多的说明和解释。但是朱传明就是描述。这个剧情片,拍得有点像是一个纪录片。导演就是那个地方的人,演员全都是他的亲戚朋友,剧本是他先期写好的,但他在写剧本的时候,头脑里已经知道他要拍的是谁,谁的生活,因此,这个片子是个剧情片,但是是从真实的生活,具体的感受中生长出来的剧情片,而不是一个外在的人编写出来的故事。这个故事写得其实是相当齐整的。家庭、朋友、婚事。一层层讲下来,有些线索几乎觉得“代表性”过于明显,但是生活的实景与生活中这些实实在在的人“吃”掉了这个剧本的框框架架,而让人感受到了真切的质地,真切的感受。

我喜欢这个电影的固定镜头和拍摄距离。有时候固定镜头相当长,但是如果你投入地去看,你会觉得这种形态的生活,就是这么慢的啊——晃动的镜头,频密的剪切,是不适合于这部电影的实际内容的。当然,观看的耐心是从感情中产生的。人们总是对自己有感情的事物,有着更多的耐心。我看着这个片子,总会想起回家乡过年时,在乡下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一幕幕。慢极了,可有着内在的,坚实的节奏。而朱传明基本上拍的都是全景镜头,几乎没有特写,他不是要逼近这种生活,找出什么让人猎奇的东西。这种生活,基本上是相当浑沌的,而不是在细节处有什么特别的微妙变化之处。这种距离是一种温和的距离,没有太突出的态度。就是这样的生活,不能说它如何困难,如何需要同情,不能说它如何美好,如果值得敬仰,这只是“活着”,这种活着的方式。

所以,这部影片有着一种“不隔”的好状态。这种不隔,一个因为作者原来就身在其中,他知道这种生活的质地和节奏,另一方面,是实景拍摄和非专业演员。有一场戏,是光头的朋友来旺要出门去打工了,请他们吃饭。这户人家的家境显然比光头家好些,齐整的两层瓦房,门口堆着高高的柴垛,几个年轻人就坐在院子里的矮桌上喝酒吃菜。来旺的妈妈给儿子收拾行李,拿着东西出来,这个要不要带走那个要不要带走,儿子不耐烦,觉得出了门,什么没有?这里的妈妈和儿子都是非专业演员演的,可是都非常自然。让我们想起,自己刚刚长大离家时的一幕幕。光头喝醉了,站在路边呕吐的那个镜头,也很好。没有直接去说明他的向往与无奈,就只是喝醉了,喝吐了。镜头搁得很远。不接近他的难受。也没有廉价的同情。

在两个纪录片《北京弹匠》、《群众演员》之后,《山上》是朱传明的第一个剧情长片。当然也有一些地方,我认为这部片子的处理有一些随意(比如中间那个伴着罗大佑的音乐快节奏剪切的片断),或者生硬(比如最后老人的去世与丧礼)。他的好处,在于他对生活的切入,有着一种从中生成,返身回看的角度,于是显得自然而准切。但是有的时候,他又给了自己一些前提的框架,让电影多少显得平板了些,缺乏深人下去的,或者飞跃上去的东西。

不过即便如此,《山上》依然是我所看过的,一部描述农村,而不是想像农村的电影。它“真切”,并因为“真切”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