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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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大全景也是特写》

“蒙古人人侵的时候,基亚罗斯塔米是吉兰的大人物,人称‘拥有千匹马的基亚罗斯塔米’。我于1940年出生在德黑兰,小时候喜欢画画,上七八年级的时候拿起彩笔就在纸上画。在学校里,我不是好学生,也不是好画家。我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从开始上小学一直到六年级,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话。是的,跟谁都没说过话。”

这是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他生于德黑兰一个中产之家,父亲是一个房屋装潢师,但18岁时,就离家独立生活了。高考时报的是美术学校,但第一年没有考上,在交通警察部门找了份工作,第二年再考考上,白天学习晚上工作,18年才完成了学业。

阿巴斯先做平面广告设计,后来参与了广告片制作:最早是为热水器广告写了首诗,慢慢就自己导演了。拍摄一分钟广告对他来说是一种良好的训练与经验。

“在短短的一分钟时间里能说些什么呢?必须简化介绍性场面,浓缩信息,紧扣主题,让所有人都能一看就懂。”“不过,我记得那时人们说我拍的广告片确实很好,但不是为了促销商品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没有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1969年,伊朗青少年教育发展协会领导人菲鲁兹·西尔凡路看了阿巴斯拍的一部有关煎锅的广告片,很感兴趣。邀请他一起来协会创立电影部。于是,阿巴斯正式开始了他的电影生涯。拍摄了第一部片子,《面包与小巷》。

这是个简单的故事:一个小男孩拿着一只面包棍回家,经过一条小巷时一只四处游荡的小狗拦住他的去路。小男孩一时不知所措,最终决定掰一块面包给狗吃,小狗十分感激他,陪同他一直到他家门口,接着又在那里等待下一个受害者的到来。

如此洁净、幽默、优美,蕴含着一种柔弱的动人力量。

“我没有勇气让摄影机运动起来,推拉镜头,或者寻找正确的轴线,而是喜欢等待人物进入画框……让摄影机运动起来对我来说总是非常困难,那时我的理由是:当我们长久等待的某个人从远处走来时,我们就会一直看着他。”“必须等待,肯花时间才能更好地观察和发现事物。”

最初的这部影片,大体上已经昭示了阿巴斯的方向。他不是那种不断变换新类型的导演,他的下一部总从这一部出发。至今,阿巴斯拍了三十余部影片,其中有一半以上为短片。这些纪录片、故事片、科教片为他的长片作了充分的准备。让他赢得世界声誉的,是《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生活在继续》、《橄榄树下的情人》,1997年,《樱桃的滋味》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1999年,《风将把我们带向何方》获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他在从业三十年后,成为一个世界级大导演。

他的画面有一种天然的明净。影片往往都是在询问,在寻找。寻找朋友的家,寻找两个演员,寻找一个自己的掘墓人,或者生的理由——他探求情感与生死的源泉。他的态度,是谦和的,温让的,即便是爱,也不挣扎,即便是死,也不暴烈。也因为他有橄榄树、樱桃树、浣浣绿野作背景,这一切,也才让人信服安心。

《橄榄树下的情人》里,两个人始终没有什么亲近的举止。最后,只是一个很长的镜头,女孩在前,男孩在后,一望无际的草原,绿中两点白,追上了,跑起来。什么也不需要,只有色彩与音乐就足够。这是爱。世俗中生出的天意般的爱。大全景也是特写。“我总是寻找简单的现实,这种现实往往隐藏在表面现实背后。我在拍电影的时候,有时会碰到摄影机之后发生了某些事件,它们跟影片的主题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比我们正在拍摄的影片的主题更吸引人更有意思,于是我就将摄影机转向这些事件。”

简单的现实胜于预定的主题。这是一个诚实的态度。阿巴斯自己最喜欢的片子,是《特写》,一个年轻人冒充著名导演行骗,导演跟拍了审讯的过程。纪录与虚构相交织,人们仿佛被带到嵌满镜子的厅堂,折射的光线与影像令人目眩。《生活在继续》中的线索,是寻找《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中演主人公的孩子,而《橄榄树下的情人》中,拍的电影就是《生活在继续》。影像与生活,事件与摄影机,阿巴斯不要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他要的是和谐,交融,彼此的理解与投契。

阿巴斯后来的片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部《10》,一部《5》,均是DV作品。他当然已不存在资金来源的问题,但DV意味着一个新的向度,一种“更自然”的可能性。“我拍戏从来不用专业演员,从来不用化妆,从来不用置景,原来用胶片拍摄,还有一支摄影队伍需要管理,而现在用DV技术,直接就可以拍摄,能够把我推崇的自然主义风格更推进一步。”

是的,这个前额宽广明净的导演,给我们展示了什么是“自然”。风景、人、人生、态度、过程。他是一个异数,全球化、工业化的齿轮绞动中,未被卷入的一颗种子。他的理性与感性,他的现实与象征,汇合成一种奇特的东方式的浪漫。他在一个不可能自然的地方重生了自然。他的美与古典美有些相似之处,却又不是太自觉的平衡——他在流动中,达到生命的体悟,却并不明言,仅以影像与声音示人。道在其中,不在其上。

戈达尔说:“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基亚罗斯塔米。”而他说:“尽管我们是悲观主义者,但是我们活着不能没有希望。”

贾樟柯 《站台》

《站台》书写的是历史,历史中的人。从1980年到1990年。再隔了十年回头去看,贾樟柯有了一段让自己平静的距离——他用的,几乎全是中景与全景,没有特写。在这个距离外观照,人物的面目不再有细节的记忆,而悲欢不再如当日般在身心的表面煎熬,它们沉淀到时间的潜流里去,留下的,是一个会意的笑,一个沉默的动容。

这个影片的情绪,化成了一个标志式的影像。三个年轻人坐在一辆自行车上,前面的人展开手臂,后面的崔明亮,向着观众坐在后座上,他斜侧着头,有一种茫然而又隐忍的表情。他们在汾阳灰暗的街道上如此飞翔。

这些年轻人,在1980年到1990年间,经历了他们的20岁到30岁。他们都太普通,可是这不妨碍他们也有梦想,虽然这些梦想,只能是服从于流行文化带给他们的高度。他们在贫瘠的家乡粗劣地仿制“现代”,当然也只能是一些被移植在前现代场景中显得可笑的符号。崔明亮的喇叭裤,张军的长发,钟萍烫的头,这些符号是他们与梦想接近的标志,但他们在此,远方在彼,站台在哪里?电影中没有站台。黑夜里出发的车厢里,年轻人模仿着火车的汽笛声,过了一站又一站。站台,是一个虚设的存在。

对于在“成、成、成吉思汗”的歌声中茫然而混乱地挣扎的青春来说,有过的快乐与悲痛都太过卑微,甚至带有残酷与可笑的面目。在城墙上往车顶扔石子的笑声,钟萍打掉孩子的哭叫声。而这一切,都还是让人心酸。——尹瑞娟在一间幽暗的办公室里,跟着音乐跳起舞。不美。但让人感到,还有东西,溢出于现实之外。他们不幸,可是比起另外一些人,也许也说不上不幸。——如果不幸,还是有程度的区别的话。

在《站台》中,有一个镜头让我不可抑制地流下泪来。崔明亮的表弟三明。他也不过是二十多岁,但是没有一点青年的气息。他不认字,像哑巴一样沉默,与煤矿签下“生死合同”,在矿上干活。演出的车经过他,大家叫他上车吧,捎上一段,他说不不这边近,从一座小山上爬过去。镜头是静止的。他沿着一条小路,走上山去。他是真正的无语的底层。

《站台》中,声音的重要性并不低于影像。对于导演来说,他的记忆中有那样清晰的各种声音,是这些在时间中稍纵即逝的声音组合出时间的因果,记载下各种观念与情绪。

在影片中,广播、电视的字正腔圆的新闻宣读着被切分的一个个历史时期的到来,而嘈杂的各种流行音乐则是文化的制造者与回应者,直接引导起种种向往与激情。这是个喧哗的片子,考验着耳朵的记忆力与分辨力。这些声音里,有些是意识形态对耳朵的强制,也有些是耳朵的自觉的寻找与归依。但也许对于导演来说,这个影片在声音上确实是“用力太过”了。他的影像是沉静的,声音却要热切的多。这种热切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妨害了影片忍耐的气质。片子有三段大提琴,它们在一些“重要”的时刻响起,构成了这部纪实风格的影片中三个温柔的抒情段落。但半野喜弘作的这段曲子太过优雅了,不属于中国的那个年代。它与现实疏离得这样远,甚至,与崔明亮都隔得太远。这三段音乐对整个影片的纪实风格产生了破坏。它们把观众从影片中拉了出来,当音乐这样明显得要作用于人的感情时,反而容易引起今天敏感的观众的猜疑——这个地方是不是一定要动用这样细致优美的感情?

在影像与声音之中,导演讲了一个故事。主要有四个人物。崔明亮,尹瑞娟,张军,钟萍。他们都是普通青年,有什么特别之处,在于他们是“文艺工作者”。于是他们比别的青年人,可能要更为敏感与尖锐些,走到风气之先。——小县城的沉闷空气。但是他们,很难走得高而远,自身的力量太微弱,可借助的外力也太单薄。他们在一个“改革”的时代里,但是改革,很大程度上只是提供了一个梦想:一个外在的现代的世界。而他们能做的,只是拙劣的临摹。他们的行程达不到那个世界,最后的复归是青春那种原生动力沉寂之后的必然。

钟萍是现实中不安定的因素,而尹瑞娟要实际得多,终是并入到日常生活的水流中去。张军对于外面的世界,有向往有模仿,但他不可能有鉴别力与反省力,而崔明亮似乎要与大家都不同些,他的目光中有隐忍的渴望,他对于僵硬的教化有直觉的嘲讽之色,他天生与现实有一种疏离。可是还有善意,甚至幽默。也许在一个更为自由与多元,有更多机会的场合下,崔明亮可以走得更高更远些。但是环境只允许他走那么远。他只能在离家之后又回家。在电视的声音中,他躺在沙发上睡着,那沙发是原来父母家的,有大红喜字。他手上的烟有半截烟灰。

影片中对两对恋人关系的描写,张军与钟萍间,好像身体的成分更重些,而崔明亮与尹瑞娟间,好像情感的成分更重些。但身体之上,却又有切实的情分,情感之间,却有更多的考虑与假想。渴望在现实之外的崔明亮,爱的是现实之内的尹瑞娟,这是怎样的情感逻辑?也许情感与逻辑并不相关。《站台》是一次回忆与诉说。导演说:“这是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不把它搬开,我也许永远也没法做别的事。”比起《小武》,这个片子要芜杂与混乱些。十年间,也许他有太多东西要表达,两三个小时的容量,总难免顾此失彼,而他又难舍彼此。《小武》有一种即兴创作的举重若轻的气质,而《站台》,则举重则重了。这段时光,混杂着卑微与理想,残酷与善意,在无可去处,生活中却还存着笑声。生活总是容得下笑声的。真正从生活中来的作品,不像是从理念中来的作品,可以单向度地荒漠虚无下去。它有一种奇特的幽默。

看完片子,贾樟柯,女演员赵涛与制片人周强出现在台前,回答观众的问题。

贾樟柯是个从容而诚恳的人。我认为他有思想——对中国的现实,他有自己的独立看法。而对于家乡、人与电影,的确有一种诚挚的感情。他有一种平和的态度,在平和中努力。

贾樟柯说:“在我的很多同学中,很多人中途就退下去了。他们回到现实中去,没有办法坚持理想,其实都有很具体的理由在。只能回去,面对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人认为我是强者,但我知道,我自己是弱者。在生活中有勇气与耐心坚持着的,是强者。我尊敬这些人。”

理想与现实,一定是分开的两条岔道吗?哪一条路上的人更坚强?这里头,其实是有一个悖论在的。现实是一个巨大的洪流,包括着崔明亮与尹瑞娟,钟萍与张军,贾樟柯与三明,赵涛与周强,还有观众,无数的人,和事。理想在哪里?站台不曾出现,它也许只是一个象征,一个无法到达的终点。

但是,一切努力,现实与理想的,都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