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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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探戈的秘密——《赤裸的探戈》

我们关于探戈已经辩论很久,并且还会争论下去。但是,它像守卫着所有真相般守卫着一个秘密。

——博尔赫斯TT:

这是一个雨夜。我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城市,而住进了一间陌生的屋子。时空的变动让人觉着世事无常,可就算生起泛泛感慨,也是老调子,懒得重弹。就往DVD里放个片子,空里生色,遣此长夜。这个片子,叫做《赤裸的探戈》。

一个传奇故事。说的是邮购新娘,从波兰到阿根廷。开头与安吉莉娜·茱莉演的《原罪》极相像,但这个片子要更早些,是1990年拍的。客船上,年轻美丽的史蒂芬妮冒充自杀的艾芭,从可以当她父亲的,专制的丈夫身边逃走。她到的是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面对的是离奇而痛苦的命运——但假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是不是还会将自己的那双鞋,留在别人落水的甲板边呢?

这是一个骗局。被骗来的新娘,在婚礼之后,成了妓院里的妓女。但这个女孩子不一样,她茫然的任性里头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和胆量。在新婚之夜,她杀了第一个嫖客,然后见到了查洛,一个以探戈舞步走向她的男人。

后面的故事混杂着黑手党、报复与枪战等等一个传奇故事的必备要素,但对于影片来说,复杂的情节似乎只是幌子,其后,一段段探戈,探戈里头的征服与反抗,驯顺与背叛——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爱恨,才是主题。

因此,这个片子是非常形式主义的。艾芭与查洛之间六段的探戈,像是做爱,又像是厮杀,他们之间顶着寒光闪闪的短剑,在锋尖上找着快感。从妓院里发端的这种舞蹈,本就充满着性的暗示,而这种性,不是调和融洽鱼水相欢的,而是紧张的、凌厉的、在进攻退守中以身试法蹈死不顾的。

“这不可能是爱,伤害太大了。”艾芭在旋转中仿佛自语又仿佛询问。地下室的那段探戈,他扯住她的头发,扼住她的脖子,让她抬起头,她目光冷冷,转身将高跟鞋蹬在他的胸口。这是一个虐恋的典型场景。脚下汪着水,像个水牢,天花板上垂下铁钩。他们跳着舞。痛苦吗?快乐吗?爱吗?恨吗?TT,这些词好像都太形而上,只剩下一种感受。无从定义。却是最直接的身体的感受,免去了感情思想的层层逻辑。然后因为探戈,这种感受又有了形式,美赦免了一切。让人可以从情感与道德的困惑中逃脱,心安理得地享受。

而在此虐恋的双方中,男性是施虐的。查洛从床上拉起艾芭,在她的脚上套一双舞鞋,她赤裸着身体,像是被缴械的对手,只能驯服地跟着他的步伐,转身,回旋,以他为轴心,服膺于他的暴力。探戈是男权的舞,但是男性却做不了永远的主人。他让她剪短头发,从两颊勾出,“像两柄短剑一样”,这像是早早的一个预示。弱势的这一方,有着潜藏的力量。当他爱上她时,她背叛了他,离弃了他。她有意地、无意地忘记了过往,开始要婚姻与生活,回到丈夫的身边,在现实中找自己的落脚点。当生活与身体各成疆域时,她作了一个劫后余生的取舍。太纯粹的快感要摒弃掉世俗的幕布,作一场彻底的演出,它直接沟通起爱与死,不容中间的一点虚饰。高与低的巨大落差,让人避退。

电影安排了一个爱与死的结尾。让艾芭在最后替查洛挡住一颗子弹,成就了男权的神话,以一段向着死亡的舞蹈,作了完美的定格。但是TT,我不是太信任爱与死的,这样的和解。这是一个传奇故事。给出一个盛大的叹号,掩盖了前提的薄弱。——当然,形式之美,不需要前提。我只是对其中施虐与受虐双方位置的错陈表示好奇。是在哪一刻,弱者转而为强者?快感的纽带是在哪一刻崩断了?为什么施虐的那一方恋恋于追讨,而受虐的那一方却弃之不顾?

《赤裸的探戈》是在一个商业片的框子里说故事的,只能是说一个锁闭式的故事。以情节的结束,结束了可能的对人性的探讨。于是我想起贝托鲁奇的那个著名的片子,《巴黎最后的探戈》,这是一个艺术片了。两个不相干的片子,但是奇怪地,在内核里,有一个类似的结构。

一个美国作家在巴黎的街头与一个法国女孩擦肩而过。他们在一个旧房子里认识了。做爱了。

是的,是做爱不是相爱。这是个空旷的,破败的房子。没有前因后果,没有生活的可能性——各自的生活都在别处,此处只是身体。

马龙·白兰度老了。他的气质里,原有一种蛮荒的暴力,他从来都演施虐者。在《欲望号街车》里,冷笑着摧毁女性可能有的一点梦想。而这个时候,他已经老了。他成了一个无力的暴徒。在让娜年轻的身体面前,勉力维持着一个施虐者的形象。

事实上,这个著名的情色片并没有过多的直接性爱镜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非常晦涩的。——他以奇怪的,突然的方式引发出她的渴望,然后冷笑着,冷酷地对待她,没有一点爱护她,甚至并不满足她。而她被牵引到一种稍稍肿胀的不安状态,从欲求的渊口望下去,不知道会抵达多低的低处。

影片实际上三部分交叉着的。保罗的过去,让娜的现在与他们在空房子里的相会。他的过去稍稍解释着他的无力,她的现在也稍稍解释着她的茫然,但是都不构成足够的原因。几个部分实际上是缺乏真正逻辑的,片子也因此显得漶漫。他们之间相爱吗?也试图给爱情下一个定义:“两个陌生人,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做爱,变成男人与女人。”但是这样的“爱情”,也还是让人迟疑啊。

开始,他不告诉她他的名字,也不听她说她的过去。在空屋子里,镜头慢而长,导演很细心地安排两个人的位置调度,前,后,虚,实,彼此间留出的距离,目光与感受的尺度。他们相会,又再相会。终于他的冷酷之后的虚弱露出来。TT,在一场戏里,我觉得他们在那一刻是相爱的。保罗让让娜站在他的背后,将手从背后伸进去。他错乱地说着许多话,要怎样地凌侮,怎样地虐待她,而她哭着说好,都好。这一刻他揭发了他自己,而她包容了他。这是一种再奇怪不过的,现实与想像的性关系,快感确实解释不了了。TT,我也只好把它称为爱了。

生活有着荒谬的面目,就像他与他妻子的情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浴袍。因为他的生活她的生活,都现实地如此荒谬,以至于,他与她的关系,虽然荒谬,却有着真实的温度湿度。让娜的执迷于拍电影的未婚夫,想纪录,还是想虚构?如果纪录可以虚构,那么也许我们纪录下的虚构就是最根本的真实。

TT,我自己也说糊涂了,像在绕口令。回头去看这个片子,看得倦极了。忽然发现,又到结尾。是保罗在追着让娜了。而她拒绝了他。开枪杀死了他。说:“我不认识他。他在路上跟踪我。想强暴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确实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开始时,是他不说他的名字,不想听她的故事,但到后来他想说想听时,她又不想了。我说过的,他们只相爱过一刻,像是两条抛物线,偶然地有一个交点,之前之后都错开。而他误以为那一刻的爱可以在生活中成长。他错了。生活需要的是一支支规矩井然的探戈,定得出名次。他疯了,在生活中脱下裤子嬉笑,贝托鲁奇也想像布努埃尔一样,给资产阶级一记耳光吗?不,记住,这个人没有力量了,他的最后的探戈,没有舞曲,没有舞伴,没有舞,他被赶出了舞池。

爱情只是一间破的,空的屋子。除此之外,无处存身。爱情不需要名字,需要名字的那一方,是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的一方,被鄙视的一方。

TT,这是两个关于探戈的故事。我从里头,奇怪地读出虐恋来,还读出施虐与受虐的奇怪关系。主动与被动的倒错中,什么起着关键的作用?谁爱了,谁就被动了,或者谁想将这样的爱着陆到生活,谁就被动了?这种奇异的快感,像是暗夜中的开的花,黑色沉人黑色,不可言说。它是被隔绝的秘密之花,注定要付出禁锢的代价。严守着身体的疆界,不肯容文明侵犯。

这不是世俗的情爱。虐恋直指的是最本质的感受:痛感。在将身体与精神放逐中,体会一个生物体的最为基本的感受。保罗与让娜一起时不说话,发着低声的咆哮。拒绝了文明,往低处走,往低处走,尘埃深处,开出花来。那是最底层的痛生就的最身体的爱。

阿根廷手风琴响起来。音符弹起来,落下去,从最险的地方掠过。探戈是一种诱惑。TT,雨停了。写下这样一篇文字,真是让自己不安。博尔赫斯说:“它打动我们,为从未遭受过的痛苦和从未犯过的错误而哀伤。”——其实,也未必是哀伤。痛苦和错误,从另一个角度定义,也许就是它们的反义词。——而“我承认,在听到Elmame或者DonJuan这两首探戈曲子的时候,我没法儿不想到那些令人迷惑的往昔的细枝末节,禁欲的严厉和放纵的狂乱同时出现,我在其中挑战和自卫,最终在一场模糊的刀剑拼杀中默默倒下”。

这是探戈的,华丽身姿之后隐忍的秘密吗?规则与欲望的平衡成就了艺术,艺术之外,是无辜的、沉默的人。

睡吧。睡吧。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