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就像西河槽的水一样向远方流去,一去不回头。薛扬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实在是艰辛,之前虽然工资低,但是因为不用买口粮,日子也算过的得体,如今一分钱收入没有,家常用度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前些日子曾友亮把老太太给送了过来,还给了一小袋子所谓的口粮,大约是几个兄弟每人出了一点儿,一袋子面有三四个颜色,白一点儿的,黑一点儿的,粗一点儿的,细一点儿的,看上去寒酸的很。
薛扬为了养家不得不去和朋友一起干点儿苦劳力,虽然挣不了多少钱,但也算对妻子孩子有个交代。除去干苦力的时间,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跑工作上,那些本来没有编制的人都被分流到各个工厂去了,一部分人干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离开县里“下海”去了,剩下的十几个和薛扬一样有编制的人都不愿意轻易地丢掉工作,坚持和政府、人事局等部门讨公道。最为可笑的是,本以为自己过了暑假一定会回到原岗位的罗老师也成了这个讨公道阵营的一员,他不是特别愿意与薛扬交流,但每次大家聚在一起想办法的时候他都会参加,从未落下。经过这大半年的群体上访,大家都有些疲累,这工作重要,但是生活也很重要,每天花大把时间去做争取恢复工作,挣不了钱,养不了家,也不成体统。经过商量,大家一致认为今后减少群体上访,大家先寻摸个营生干着,养家糊口最重要,工作的事儿不能放弃,但也不能被耗死,他们和政府部门的人比不了,同样坐一天,人家有工资养着,而他们却颗粒无收,长此以往,怕是西北风也喝不上了。
于是,这群体的上访事件就演变成了个人的形式多样的专职上访,每天都有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前往政府去讨公道,有吵架的,有哭闹的,还有磕头寻死的,知识分子的尊严渐渐地被这不公平的待遇消磨丧失,虽然如此,他们仍然是被遗忘的群体,过着贫穷却不甘心的日子。
事情的转机是从薛扬的一次不寻常的上访开始的。眼看着年三十就要到了,这过年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准备下,薛佳敏本来就是个馋嘴的孩子,她吵着嚷着让薛扬带着她去买糖吃,尽管薛扬和她解释了说家里没有买糖的钱了,可是四五岁的小姑娘不听话起来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这事儿要是搁在之前,薛扬早就揍她了,可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让孩子受苦还怎么好意思下得去手。被拉扯不过,薛扬只好带上两个孩子打算去供销社佘点儿糖去,薛佳敏一听要去买糖了自然高兴,便手舞足蹈的拉着薛扬的手蹦蹦跳跳的跟了出去。
薛扬带着两个孩子往供销社走去,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手里拿着过年的东西,匆忙的走过来走过去,有拎着肉的,有拎着糖块的,还有拎着瓜子花生的,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总比没有的好。薛扬越走越生气,越走越难过,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他不由得往不远处的政府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两个孩子,停下脚步,蹲下来问薛佳敏:“佳敏,跟爸爸先去那边要钱,要上钱再去买糖,行吗?”
薛佳敏朝着爸爸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他欠你钱吗?”
薛扬苦笑了一下,说:“欠,欠不少呢!”
薛佳敏一听,乐了,她开心的说:“行呀!”
薛安敏听了也露出了笑容,刚才他还在烦恼爸爸要怎么买糖呢,既然有人欠他们钱,要回来就能买糖了,他接着妹妹的话问了一句:“那是不是还能给我和妹妹买面包?”
薛扬听了薛安敏的话心里一阵刺痛,已经多久没有给两个孩子买过面包了,别说面包了,近些日子,白面馒头也好好吃不上了,他只觉得自己无能的很,让自己两个年幼的孩子跟着自己受苦。
父子三个人走在积了雪的马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薛佳敏的缀满补丁的小红棉袄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一样点缀了这个寒冷的冬日,细小的迷雾打在她的脸上清清凉凉的,一想到马上就要就要有糖和面包吃了,她愈发的高兴起来,走路的步伐也加快了。
县政府是一幢三层的小楼,工作人员不是很多,当年的经济水平发展有限,工作也比较清闲。县长的办公室里只有一张已经掉了漆的的桌子和一把磨掉了皮的椅子,对面摆放着一个三人的木质沙发,上面铺了厚厚的用花布包裹住的海绵,茶几上放着一个红色的暖水瓶,旁边的茶盘里倒扣了几只玻璃杯子,沙发的旁边立着一个木制的衣架,上面什么都没有挂,落了一些尘土,大概是许久没有人用过了。
县长姓刘,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薛扬已经找了他多次,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很随和的给薛扬和孩子们倒了一杯水,为了缓和气氛的尴尬,他问了一句:“过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薛扬听了冷笑了一下,说:“穷人家,锅都快揭不开了,有什么张罗的,饿不死就行,什么年不年的,刘县长家里估计都安顿好了吧?”说完他斜睨了刘县长一眼。
刘县长自知说了错话,站起身来咳嗽了一声,又将话题引到两个孩子身上,他说:“这两孩子你这两孩子都念书了?”
薛扬说:“没有,闺女没到上学年龄呢!儿子刚上一年级!”
刘县长说:“你这好福气啊,一儿一女!不过这儿子的身体不如姑娘壮实啊!”
薛佳敏着急的站起来说:“因为家里能吃的都给我吃了,他们都不吃!”
刘县长表情错愕的看了薛扬一眼,停顿了大约十几秒,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正准备回味这句话的真实性,又听到薛佳敏说:“爸爸,这个房子好暖和,咱家要是有这么暖和就好了!”
说完之后,薛佳敏觉出自己的话有些多了,她多嘴多舌的毛病总是让薛扬很头疼,为了这个她也没少挨骂,如今看到大人们身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忙怯懦的转过头去看了薛扬一眼。
刘县长问:“孩子,你家里冷吗?”
薛佳敏又看了薛扬一眼,看到薛扬没有阻止她说话,就踢着腿说:“冷,你们家也没有点火炉,为啥比我家暖和呢?”
薛佳敏自小就在平房里生活,并不知道这楼房里烧的是暖气,她刚才一进屋子就发现这么暖和的屋子里没有火炉,便想问这个问题了,却又怕被薛扬骂,一直憋屈着没敢说话。
刘县长吃惊的转过头去问薛扬:“你莫非连火炭也买不起了?”
这个问题触及了薛扬内心深处最软弱的地方,他的眼泪一下决堤而下,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一个男人不能给自己的老婆孩子提供舒适的生活,这是对他自尊最大的打击,足以击溃内心所有的防线。
刘县长沉默了,他看着这个铮铮男儿坐在那里,因为生活的窘迫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不能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革命军人的后代,居然能穷到这个份儿上,他想起薛扬第一次上访的时候给他写的陈情信,字迹工整,言语生动,措辞得当,让他为这个年轻人的经历和不得志感到惋惜,如今看着这个年轻人为了生活几番三次的登门拜访,有时候酒醉胡言,有时候赖皮无理,有时候又让人哭笑不得。其实这精简工作的本意是精简整合,并不涉及在职员工,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单位就变了味道,这一段时间总有人因为这个事儿闹腾,让他感到筋疲力尽,他也和相关部门咨询过相关事宜,左不过是利益牵扯,官官相护,有些事儿有时候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薛扬止住了眼泪,哽咽的说:“实不相瞒,刘县长,我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不是被生活逼迫到一定程度,谁愿意来这里丢这个人,现这个眼?不怕您笑话,我家早就没有火炭了,这一到了晚上,两孩子就捂在被窝里取暖,我……”薛扬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他又停顿了一会儿,说:“我今天本来是要带这两孩子去供销社佘点儿糖去,越想越丢人哪,哎……”
刘县长看着几度哽咽不能继续讲话的薛扬,又看了看两个泪流满面的孩子,竟然不自觉得湿了眼眶,这个问题真的该解决了,如果再不解决,一旦到了上边,就不好收拾了。想到这里,刘县长坚定地和薛扬说:“这两天呢,我喊上人事处、教育局的同志们讨论讨论这个事儿,说实话,你们精简掉这一批啊,问题比较特殊,我找核实核实情况,尽量给你们解决这个问题!”
薛扬愣了神儿,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从前他不管去了哪个部门,找到那个领导,回复他的都是什么这是国家政策,不是由我们决定的啊!或者是你还是去厂子吧,随便选一个不就解决问题了吗?要么就是不说话不表态装死人装无辜装不明白,包括刘县长以前给他的回复几乎都是让他考虑去厂子的事儿,甚至鼓动他去下海。如今他感觉刘县长这番话说的就像梦话似得,让他就像喝了一瓶二锅头,一下子就高了,踩在云彩里,忽高忽低的。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还是很谨慎的问了一句:“刘县长,我倒是希望你说的是真话,但是这一段时间啊,我是被你们这些个领导们说的话蒙怕了,您别为了打发我回去说瞎话呀!”
刘县长笑了一下,说:“小薛啊,这回真没蒙你!但是这事儿不得有个过程?现在是社会主义,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但是我努力去给你解决,怎么样?”
薛扬想了想说:“得!反正这政府的院子也就跟我家邻居一样了,时不时串个门儿我也习惯了,倘若您说的是真的,我等您信儿,倘若您又是为了打发我,我还得来对不?”
刘县长尴尬的笑了笑,说:“这话虽然听着别扭,但是道理不差!你回去等信儿吧!”
薛扬今天本来是准备换汤不换药的继续上访,时刻提醒政府的某些人不要以为他们已经善罢甘休了,虽然今天的结果比往常看上去要好一些,但是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练,薛扬知道,不到最后结果就不能轻易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