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屎尿气熏得守城兵士躲远了,小娥娘却出了麻烦,站在街头上哇哇哇地呕,声嗓如一只青蛙。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带着小娥娘这么个闹腾人,过铁桥时一定会露焰的。三连长决定出东门,沿着黄河南岸往下游走,在桑园峡附近渡河。好在那时,有一列送葬的队伍去墓地,吹吹打打声中,三连长忙讨来一件孝服,罩在小娥娘身上,顺利出了关,也算是有惊无险。却没承想,一头钻进了马家军布下的口袋阵里,在接驾嘴一带遭到了伏击,差不多都折光了。骑兵团的马蹄子比弟兄们的脚掌快,远远地兜过来,养精蓄锐地蹲在山头上,打光了机枪子弹。至死,除了秀才一个人外,三连长也没给大家说出其中的奥秘,所为何来,所为何去。现在,小娥娘又在眼皮子底下走失了,等于弟兄们的血白淌了,命也白丢了。三个人急出了一头的疙瘩,狐疑地猜来猜去,不知答案。
陈喇嘛说:“反正,这个女人不简单。”四姑娘也附和说:“我见她放了脚,这么大,准保是个新派女人。她还说了,她是助产士学校的学生,在兰州城里念书。”秀才怔怔的,撒了一泡尿,干脆不吱声。四姑娘问说:“这个婆子到底是个啥来历,三连长肯定给你说知道了,你告诉我两个么。”秀才笃定地回说:“就说了一句,说是朱家堡子的三爷朱传焰家的人,其他的真没说。”陈喇嘛回应道:“或许,三连长自己都不知道她是谁。”四姑娘抢白说:“臭喇嘛,就你鼻子尖,你再敢说三连长的坏话,看我不拾掇你。”秀才呵斥道:“别争了!那女人在哪达还说不上,现在要命的是赶紧找来她。”
夜紧了一下,满天的星星渗出来,在银河里洗来洗去,烁闪地低挂。东山上的月亮,缺了半牙边,似乎钉在黑沉沉的墙上。旱塬上的晚夕,若一座空下来的粮仓,寂寥之外,还带了一份凛冽和清决。
再也顾不得自己是生脸了,三个人夺夺地往穆柯寨里奔去。
不远处的河湾里,小娥娘笑声频频,早就和露宿的村妇们打成了一片,熟络得像远方来的一个亲戚。
河湾不大,是黄河的一道洄水湾,卧在丘陵下。或许是村人们经营久了的缘故,河湾上干干净净,铺满了一层细腻的河沙,呈弧线形地绷远,隐隐透出了一带微亮。沙滩上散落着几十辆马车,车架上的大木箱像一张张睡床,陇东一带的居民称为“山子”。山子较实用,白天可以拉货,晚上能够睡人,防的是风雨雷电。此刻,山子都落下了门帘,一律是乡间的土布,图案花哨艳丽,非牡丹、芍药、向日葵外,就是仙鹤、松枝和蟠桃。山子一角,都高挑着一盏盏马灯,透出一股子喜兴气来。这时,正好是晚饭刚罢,一帮子拖着鼻涕的碎娃娃们,在沙滩上滚来滚去,每人都吃了一嘴的沙,仿佛一群小兽。几个村妇弓着身,在水里洗涮着碗碟。边洗,边扯起声嗓,和小娥娘拉开了闲话。
小娥娘坐在一辆山子下,靠着车轱辘,手里举着一根黄瓜,正嚼得香。
她的口音里带了些兰州城里的洋气劲,但终究脱不了陇东话的底子,所以跟穆柯寨的村妇们交流起来,无甚大碍。饿了一夜,小娥娘用几句甜话,一个笑脸,居然换来了一碗吃食,早就将那三个莽撞的少年人忘到了九霄云外。嚼完黄瓜,才消停了一秒钟,她又抓起碗里的葱花油饼,对折一下,往嘴里塞。小娥娘含混地问说:
“既然是来祝寿的,又不去看戏,还给男人们当做饭婆,啥时才解脱呢?”
“解脱个啥?人都是属鸡的,地里刨食的命。”
小娥娘说:
“女人要争解放。”
一个矮村妇回说:“你个尕女子,也不怕闪了舌根子。女人么,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男人们够愁苦的了,白天地里种,晚夕里炕上种,不当娃娃哄,左不成还能让女人坐在首席上,男人们给你端饭倒尿。怪道。”另一个更浪些,撅起屁股,扭来撇去地说:“就这几天的空闲,专来祝寿的,男人才能歇缓一阵子,耍耍牛九牌,吃上几盅子酒,看看大戏。咱们把男人们伺候美了,男人们都是有心的人,晚夕里才让咱们得舒坦。”矮村妇扑哧一笑,撩了一把水,击在说话人的身上,给另外的女人们介绍说:“怨不怪的,昨晚夕不得了,我睡得五迷八糊的,倒听着旁边啪地放了一声炮。今早上一瞧,她家里的马车爆了胎,硬是让压垮掉了。”有人又接上话茬,戏谑说:“真看不出来,你家里那个痩鬼,被你折腾得像一个干猴子,还那么大的气力,真开了眼睛哇。”
受讽的女人不气,也不恼,倒是干干脆脆地承认了,很认真地说:“我跟我男人是娃娃亲,知根知底。我把我男人当儿子待,最亲的儿子。你想想看么,睡在一面炕上,亲热了一辈子,等到头来,抬埋我的还是我男人。最不济,我男人先走了,给他缝下一身尸衣的人,还是我自己。我亲手缝,我才放心。”
“我也是。就让他们闹去,玩去,喝去,尽兴才好。”
另一个插嘴说:
“男人都是猴,皮实。”
矮村妇说:“对头。他们玩得再疯,女人们都有如来佛的一手。猴子呢,猴子再脑筋聪明狡猾,也跑不出手心心去,也贪着我身上的那一口。”
小娥娘噎了几下,脸持续地烧,红到了耳根子,幸亏近前无人,才不会笑话她。小娥娘忙嘬了一牙西瓜,款款咽下嘴里的半截油饼。才嚼了几口,胃里蓦地涌出一口酸楚来,堵在喉管里。第一次,小娥娘看见大野蛮荒上的女人们,这么赤裸裸地谈说着心底里的秘密。这秘密幽深,又带了一种欢乐的神往。那口气,一半是骄傲,一本是惜疼,带了火辣辣的温度。她们抛下了小娥娘,沉浸在妇人们的经验当中,全然当她是一个碎女子,一个不谙世事的瓜娃子。
夜如帷帐,左转右兜地围过来,仿佛是腊月的天气里,坐在谁家里烧得燠热的火炕上,供她们闲言碎语,边做针线,边家短里长。小娥娘心底里又渗出了一汪感动的水,指甲皮大小,刚一湿透,思绪迅即又干裂开了,如旱地酥土。
念及自身,小娥娘不由得黯然神伤,肩胛骨瑟瑟地抖动。消失的酸楚,再如一股泔水样,洇洇地扼住了脖子。小娥娘忍不住了,摩挲着颈下,忙不迭地跑过去,蹲在河岸上,哇哇地呕起来,却什么样的内容也不见。
村妇们也不嫌弃,照旧在水里淘碗。水霍霍地下流而去,不光带走了今晚夕的嬉闹,也会预备下一回的话题。吐完了,小娥娘捧起水,净了净脸,长长吁了一口气,冲着大家谄媚地笑笑,说明没啥麻烦。
“病了?还是挂了籽呢?”
小娥娘明白意思,脸发烧,惹来一阵子讥诮声。
“有啥难为情的。世上的好男人不多,惜疼你的更少。早一天找见,早一天做男人心头的尕肉肉,那才是女人的正经事。”矮村妇是最泼辣的一位。
“定亲了么?”见缝插针地问。
小娥娘回说:
“还没哪。”
“女学生,你们真是新式人,跟咱们这些做饭的婆娘不一样。”
“其实,我最羡慕你们。”
小娥娘夸道。
矮村妇啧啧,捂起嘴说:“简直失笑死人啦。你们听听,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学生,还说羡慕咱们呢。那好,咱们也丢了手里的东西,去喝酒吃肉,去看大戏,也不枉费了尕妹子的一番夸赞。”
“今晚夕演啥呢?”
河滩地上,另有一位村妇倚在山子的车轱辘上,一直在缝一件烂衫子,不吱声,听着女人们嬉闹。这时,她忽然发了问,自语说:“前晚夕演的是《铡美案》,我哭了一整夜。昨晚夕又演的是《窦娥冤》,我整整哭到了天明,心都烂碎掉了。今晚夕不敢去看了,怕我哭瞎了。”
……呵呵呵,河滩上的村妇们闻听此话,简直笑翻了。
收拾停当,见三插五地散坐在沙地上,扯起了家常。小娥娘不清楚内里,心里猜,说话的女人一定是有权威的,至少岁数上领先。小娥娘也痴迷迷地过去,凑近一瞧,却见是个二十啷当的小妇人。小妇人瓜子脸,发际线低,两团脸腮晒得红扑扑的,显得底气茁壮。听见附近的骚动,小妇人旁若无人地笑,抿一下嘴,濡湿了线头,正往针眼里送。周遭里布满了影沉沉的光,山子上的马灯有气无力地在吐纳。小娥娘刚担心她的手艺时,却见她早穿了好线,将膝头的衫子摊开,又缝补起来。矮村妇多嘴,伸开手,在小妇人的眼前晃了几晃。见她没丝毫反应,直愣愣地问说:
“金枝,你还没哭够么?”
小妇人说:
“哭不够。一辈子都要哭下去,除非死了,哭不动再说。”
“瞎子还会哭么?”
金枝边缝边说:
“心里哭。眼睛里没水,早哭干了。”
“驴嘴太犟。你都哭瞎了,还不好好对待你男人呀。人家也不容易,不打不骂,一日三顿地招呼你,当你是个金元宝捧在手心上,你知足吧。”矮村妇说完,舌头吐了吐,极不满意她的态度。另一个接茬说:“金枝,再给咱们说道说道你的故事吧。男人们听戏去了,你就单独给咱们演上一折子,叫咱们解解心。”矮村妇不甘人后,搡了搡金枝,悄声问说:“你心里装的那个男人,真就那么要紧么?咱们想不彻底,到底是玉皇大帝下凡,还是比戏里的小生还美劲,惹得你连现在的男人都不顾了。你可是自由了一场,风流了一世。到头来,还不是嫁给了现在的男人,还害得你眼睛都瞎掉了,白白做了一顿梦。你说道说道啊?”
金枝缝的是肩口,很大的一个洞。听了问话,金枝停下手,黑黑的眼窝里渗出些水来,抽着鼻子,说:
“他是个麻相。小时候害过水痘,留下的疤痕。”
“乖乖!原先是个麻相,莫非你是中了邪?”
“他人很好,是穆柯寨里没有过的好少年。那一年,他从陕西来,干了一路的麦客子,割到我家的麦田里时,就认识下了。你们都知道的,穆柯寨里家家都说道过,当我是个笑话人看待,对不对?”
一个村妇反对,驳斥金枝说:“就算老天开眼,你嫁给了他,你还不是个麦客子的婆娘么,照旧苦穷一世。啧啧,又不是选你当娘娘,做皇后。看把你美的,说话的口气上还翘尾巴。”金枝抬望一眼,不知在打量什么,只欢乐地说:“你不懂。你是你,我是我。”另一个村妇受不了这番蔑视,夸张地说:“我要是心里头装着另外一个,老天爷,现在的男人非抽了我的筋,剥了我的皮,把我煮熟了下酒。”
金枝接着缝。一帮子村妇们互相望了望,做出五颜六色的表情来。沉寂片刻,金枝又说:“哦呀,你们蹲在我这达,我的手就生,一点也听不了自己使唤。你们去看戏吧。反正我不能再看了,昨晚夕的《窦娥冤》太苦愁了,我哭了大半夜。”
矮村妇说:
“金枝,你下手的时候,疼也不疼?”
“疼。疼死了。”
“那你还敢刺眼睛呀?你做姑娘时,可是连一条黄河里的鱼都杀不了的,还让我帮你害命呢,罪孽都叫我一个人背上了。”矮村妇的声嗓也哀哀下了,抚着膝头,“你早不刺,迟不刺,偏偏嫁你男人的前一晚夕刺瞎了自己,你何苦作践自己,当了好几年的睁眼瞎。那个麦客子拍屁股走了,把你一个留在白花花的人世上受罪,唉。”金枝说:“惯了。我不想再看见旁的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怪道!其实,你现在的男人最好,腔子里是菩萨心,还这样子伺候你,连娃娃亲也没毁掉,仁义厚道,真是你的福分。”矮村妇扯起金枝膝上的衫子,认了认,撇笑说:“这就对了,补得好。这是你现在男人的衣裳,你尽个女人的道理吧。世上的麻雀多了,落在你头顶的就那么一只。”
“今晚夕演的啥戏?”
金枝空虚地问。
“《白蛇传》。”
金枝撇笑说:“又是个苦戏。你们去吧。”
“咱们谁也不去,让家里的男人们去听吧。”矮村妇摆摆手,招呼众人都散了,回头说:“闹了三天,场子也热腾了,明早上才是穆老爷的寿宴。穆老爷是个大善人,整六十的寿,咱们要去款款备妥一份贺寿礼,孝敬给寿星哪。”
四下里阒寂,夜更稠了。月牙像一块冰,融在天墙上,越滑越高。
河风汩汩吹送,远处的寨子里荡来锣鼓铙钹的乐曲,一声长,一声短,且夹杂着丝丝拉拉的秦腔调。小娥娘无处可去,痴呆呆地蹲着,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小娥娘抓起金枝手上的衫子,蓦然发觉两只袖子缝在了一起,扯不开。刚想提醒,顺便找个话引子时,金枝嘿嘿笑开,矮下声说:
“我知道,你是那个过路的女学生。”
“叫朱介眉。”
“呵呵,我故意补错的,让她们知道,我彻底瞎着。”
小娥娘问说“干嘛委屈自己。你装的?”
“我瞎死了,心里可亮堂着呢。”
“我帮你。”
金枝蹙紧了表情,像婴儿似的笑,摸了摸小娥娘的脸蛋,淘气地说:“不信?不信你把山子上的马灯灭了,我趁黑给你露一下手艺。”
“手巧,必然心灵。”一句恭维话。
“我真瞎掉了。”
“信你。”
反正荒闲着,小娥娘也有了玩笑的心情,支起身子来,够了够山子顶上的马灯,
摘下来,对着吹。一团火映亮了她,让小娥娘的眉眼在河岸边的夜风中生动无比。吹了一口,火苗斜了斜。再吹时,忽然觉得一阵风吹刮来,团团拢住了自己。一扭头,小娥娘看见三个少年人站立左右,胸脯一起一伏,喘息无定。秀才带了气,脸色难看,闷闷地尖喊了一声:
“一朱介眉。”
小娥娘怔了怔,脑筋急转,冰雪聪明地应答说:“哦,你们才来呀,还当你们迷了路,在后头转达呢。”
倚在车轱辘上的金枝闻听见声气,忙不迭地拾掇停当,摸着车轮站起来,理了理襟摆,撩了撩额发。小娥娘觉得,金枝也不过跟自己年岁相当,痩削、单薄、心无遮拦,但她身上却埋着一段伤心的故事,一截不堪的往事,关乎身体,关乎情义,且隐得很深。小娥娘心里猜,金枝并没有瞎透,真正瞎掉的却是那帮子玩笑她的人。想罢,小娥娘忙介绍说:
“金枝嫂,这是我三个兄弟,一同回家里去的。”
“呀!快坐下,稀客稀客。”
金枝洒洒落落的,摸着黑,从山子兜底里掏出了黄瓜、干果、油饼、千层馍和油炸馓子,让给客人,谦逊着说:“夜里就在上头的沙堆上将就将就,我和女学生睡山子。明早上,我男人带你们去参加寿宴,好招呼你们。”
小娥娘说:
“路过!明早上咱们要家里去。”
“嘁!谁也不敢坏了规矩。”
唱:“……跟着你”
翌日是个大晴天,灿阳高照”
早起,金枝就煮了一锅小米汤,就着油饼和馓子,招待了过路客。河滩上的山子都架上了辕,牲口们歇缓了数日,个个绷住了肌肉里的劲,朝天喷着响鼻,蹄声杂沓。男人们在场,村妇们一般会抿严了嘴,私下里乱张望。河滩上出现的四个陌生人,使前几日活络的气氛有了点假正经,谁也舍不得去打问,怕人骂嫌。矮个子村妇实在憋屈得慌,远远地喊:“金枝,家里来亲戚了?”金枝顺着声嗓扭过头,淡泊地说:“哦!”对面又问:“咦!金枝家里有这么多的亲戚呀,是陕西来的,还是天水来的?”话里头带着刺,但金枝不气不恼,耐下心说:“知道你还问呀,跟女学生一起来的,昨晚夕落的脚。”矮村妇大惊小怪地吼:“哎呀!兰州城里的亲戚呀。金枝,把眼睛擦亮些,这一下要认准人。”其余的妇人们闻听后,笑得曲下腰去,连咳嗽都笑了出来。
就这句话,让小娥娘脑子里有了恶印象,对那帮子妇人。
稍后,一溜马车首尾相衔,转出了河滩,往寨子里走去。马脖子下的铜铃刮擦着,声音播远,使河面上霎时开阔了不少。金枝不方便,落在后面。等了等,金枝男人才从河湾前的草滩上牵回了骡子,慢条斯理地架在辕上,嘴里呔呔呔地吆个不停。金枝男人是个沉默汉,嘴像害过哑巴病似的,一声不吭。半晌了,金枝男人才搬过一只木凳子,支在车辕下,对小娥娘说:
“上去吧!坐山子里舒坦些。”
秀才率着另两个,本想辞谢了人家的早饭,赶紧上路。一见小娥娘犹疑的样子,慌乱中没了主见。金枝利索,一抬屁股,坐在了辕架上,伸出手,欲拽小娥娘上去。四姑娘忙拦挡住,锉着牙,说:
“不行,咱们要上路的。”
“早上演《打渔杀家》,去瞭一眼再走么。”金枝男人劝道?
小娥娘怔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