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这座城市又进入雨季,阴沉的天空闷雷阵阵。店里这几天的生意冷淡,新请的几个小伙大多时候都在捣鼓几台旧车,这几个都是刚从技校毕业的学生,闻讯六指和山猫的手艺专程跑来,最开始也是慕名他们从前的丰功伟绩,偷偷打听之后被六指训了一顿,说要是想走另一条路,可就来错了地方,于是也就安下心来做事,毕竟单手能把保险杠敲定的人还是值得他们崇拜的。何况还有一位勤恳的老板娘,挺着大肚子,上下楼都十分吃力,却坚持做东西给他们吃,隔三差五就做一顿宵夜,几个人钱没挣多少,肉倒是长了几斤。
上午的天空漆黑如夜,闪电以不同的频率划过天空,刹那的明亮之后是炸雷一声响。几个小青年拿着扳手在店里开着玩笑比划时,苏颜正在二楼整理屋子,昨晚他们喝酒到半夜,散的时候也没来得及收拾,桌上杯盘狼藉,她把剩菜攒进一个盘子,又把啤酒瓶放进袋子,窸窸窣窣整理完毕已经是半小时之后。大概是天气不好,她总觉得胸口发闷,攥着抹布擦柜子,莫名觉得腰疼,只好扶着腰往阳台走,想过去透透气,无奈心口越来越闷,她扶着墙,想往藤椅上坐,撩裙子时却摸到半个巴掌的水,晃神的劲儿还没过去,接着肚子就开始疼。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离预产期还有大半个月,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身上疼得厉害,心里又紧张,偏生又没经历过,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阳台上有张小圆桌,桌上放着还未收拾的晾衣架,她扶着笨重的身体,疼得四肢都没知觉,伸手去够那些东西,疼痛一路串到脑门,皱着眉都快失去知觉,纤长的手指始终无法伸直,够了三四次都没拿到东西,最终实在坚持不住,抬起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垂落下去,她整个人也沿着墙壁坐了下去,那小圆桌是藤条做的,十分轻巧,因她的手臂重重打在上面,便理所当然地翻了个个儿,散乱的晾衣架终于腾飞起来,好几个都从狭窄的阳台往楼下蹦落,她看到了,于是大喘着气闭上了眼。
彼时小王正蹲在汽车盖上躲避其他几个的打闹,看见暴雨中似乎掉了几个东西,接着耳边传来铁器磕地的声音,他确信是有什么东西从楼上掉下来,二话不说跑过去把东西从雨水里捞出来,接着就欢快地往楼上蹦跶,边蹦跶边逗那几个:“慢慢儿玩着啊,我给老板娘送东西去!”
一分钟不到,小王又从楼上蹦跶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摇醒靠在躺椅里打盹的六指:“哥、哥,老板娘她、她摔倒了!”
店里的所有人大惊,山猫从底盘下冲出半个身子,边往外挣扎边咆哮:“你说什么!”
六指已经往楼上冲了去,边冲边丢下一句:“打120。”
于是有人跟着他一起冲上楼,有人留在一层打急救电话,他把靠墙的人搂在怀里,像林佩佩上次那样准备掐她的人中,却见怀里的人虚弱地睁开眼,顶着汗湿的头发艰难地说疼。六指心下一紧,看了一眼狂风暴雨的天,指挥道:“快去把昨天焊的铁板抬上来,山猫你去开车!”
最后苏颜是平躺在废旧的铁板上,被几个壮小伙抬着上车的,他们甚至在路上碰到匆匆赶去的急救车,山猫骂骂咧咧地批评这些人的办事效率,六指在腾空的面包车后排和苏颜说话,他说:“你不能睡着,这是你和阿振的孩子,再坚持会儿,医生马上就来。”
索性送得及时,胎儿早产,动手术时护士拿着单子问:“谁是孩子爸爸,在这签个字?”
六指和山猫同时抢答:“我是!”
护士吃惊得张大眼睛,肥胖的山猫已经做出谦让的姿势:“你来、你来。”又对护士说,“他是、他是。”
六指唰唰两笔签下大名,小护士的眼神轮流在两个男人的身上翻转,这瘦子该不会是冤大头吧,替这胖子养孩子?
手术中的时候,两个人坐在靠墙的塑胶椅子上,山猫摸了摸后颈上的汗:“唉、你说我怎么这么紧张,心都快跳出来了!”
六指松展开紧握在一起的手指:“紧张什么,生孩子而已,很正常。”
山猫偏头看了看他:“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紧张,签字那会儿手都在抖!还真把自己当孩子他爸了啊,刚才我是让着你,让你过一把当父亲的瘾,毕竟你曾经也是那么想的不是。”
六指给了他一巴掌:“我谢谢你啊,他爸跟我可是拜把兄弟,我是孩子嫡亲,你算什么!”
山猫跳起来:“嫡亲可不是这么算的!就算是又怎样?我也是他叔,他亲叔!”
顿了顿,两人都轻轻松松笑出来,六指靠着雪白的墙壁:“他这辈子无亲无故,现在,总算有个家了。”
山猫摸着后脑勺点点头:“我听说林佩佩给你介绍了个妞儿还不错,什么时候你也弄个家试试?”
话音刚落,又挨一巴掌:“什么时候等你搞定房东他女儿,再来操心我的事!”
山猫脸上闪过一刹那的嫣红,恼羞成怒地叫嚣:“什么、什么他女儿,你都胡说八道什么!”耳边六指还在轻笑,他脸红脖子粗地发火,“六指,想不到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八卦!”
日子,总算是越来越好。小朋友不足月,刚一出生就被送进保温箱,六指和山猫去看产妇,她正躺在床上发呆,六指安慰她说:“孩子很健康,你给取个名字吧?”山猫也说:“是啊是啊,那小模样,别提跟振哥有多像了!”她觉得好笑,刚出世的孩子不都是皱巴巴的一个样,于是轻轻笑了笑,看了一眼窗外依旧狂风暴雨的天,似曾相识的气氛,却是不同感受,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是开口道:“就叫杨天吧。”
六指想了想,不出声地点点头,山猫轻轻念出这个名字,赞道:“这个名字好!”
有了奶娃娃的时光过得特别快,苏颜把这孩子照顾得特别好,她依然写信,像日记一样,把一点一滴甚至孩子的每个表情都记录下来。杨天满月的时候,一帮人还为他开了个庆祝会,主持人是带着拖油瓶的林佩佩,那天他们关门闭户,特地赶走了所有生意,在一层摆了一张大圆桌,林佩佩布好菜的时候,苏颜刚好抱着儿子从屋里出来,屋门口各站两个小伙,砰地冲开礼花,顿时飞扬起五颜六色的彩纸,林佩佩家的小拖油瓶正在吃萝卜糕,楞是被这突然的动静惊得小乳牙磕着了舌头,疼得哇哇叫,他妈拍拍他的头,指了指在苏颜怀里跳动一下,却随即十分淡定地望着半
空彩纸飞舞的小杨天:“怎么这么不惊吓呢,你学学弟弟,多么淡定!”
六指接过孩子,苏颜跑去安慰小拖油瓶,又给了他一块萝卜糕:“宝宝不哭,姨再给你好吃的!”
林佩佩感叹着摇头:“以前我都不敢让你抱我儿子,现在这贤良淑德的样子,倒叫我自愧不如呐!”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着,准备坐下吃饭,筷子还没捏在手里,却听有人嘭嘭嘭地敲门,那门是卷闸的,一个动静就叫整扇门哗啦啦地响,六指问山猫:“你叫人了?”山猫纳闷:“没啊,咱亲戚总共就这么几个,哪儿有什么人。”又问几个青年,“你们叫的?”众人皆摇头。那敲门声还在响,小王离门口最近,麻利地跑过去,只开了连在一起的小门,似乎楞了一下,问:“你找谁啊?”
却没得到回答,屋外的人似乎自顾自闯了进来,这人一出现,拿着啤酒站着的山猫便楞在那里,给杨天冲奶粉的六指也楞在原地,苏颜盯着门口,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了,也是呆愣愣的,直到林佩佩捂嘴叫了声天啦,山猫才从发愣中跳脱出来,一瓶子摔到地上:“弟兄们,给我打!”
于是小王麻溜儿地关上门,几个青年也冲过去,将那人围在中间。此时,穿一件灰色坎肩和夹脚拖鞋,惊恐又猥琐地站在修理厂正中间的男人,不是失踪多日的康耀明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