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那年秋天下雨了
1946400000053

第53章

他像长年被地痞流氓欺负的流浪汉,站在屋中央瑟瑟发抖,脏兮兮的面孔只剩两只眼睛还算清明,惊恐万分地看着四周的人,他盯着六指,顿了顿,张口欲说些什么,却见山猫领着人齐齐朝他冲过来,他抱着头往一边躲,边躲边说:“猫儿、猫儿,别打,你先听我解释!”

山猫憋足一口气,直把人逼到靠门的角落,二话不说就给他一顿胖揍,雨点般的拳打脚踢,震得卷帘门哗啦啦直响,最后将人揍到地上爬不起来,像软脚虾一样捂着肚子蜷成一团,山猫喘着气站直身体,又朝他身上补了一脚,往地上啐一口:“你他妈个王八蛋还敢回来!害得振哥坐牢,你他妈还有脸回来!”说着又是狠狠踹一脚,仍不解气,四处看了看,瞄到汽车前盖上的长扳手,于是往过走几步,拿起扳手,又折回来:“八年啊,八年!你他妈投胎都够用了,老子今天就解决了你,用你的命来赎罪!”

却被震惊不已的几个小青年拦下,打架归打架,这玩意儿砸下去,可是要死人的。山猫力大无穷,两三下就挥开拦着的人,忽然愣了愣,又甩开手里的扳手,上去将人拎在手里:“就这样死了,岂不是便宜你,老子这就送你去自首,把振哥换出来!”

康耀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你送吧,猴四被我杀了,正好可以给他个交代。”

山猫愣了愣,停止了脚步,还是气得不行,嘭地将人甩在地上,他像个圆咕噜,撞在桌腿上,震得一桌子饭菜唏哩哗啦,乱成一团,抬起头来,好巧不巧,正好摔在六指跟前,六指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抱着杨天走开:“离我远些,孩子在这,我不想动手。”

他就那么赖在地上,往前挪了几步,到苏颜跟前,这个曾经和他称兄道弟的女人,扯了扯她的袖子,被她挥开,又扯了扯,被她一脚踹开,刚才被山猫揍得狠了,再没什么力气,于是半趴在地上:“对不起。当时振哥误会我,我以为是廖锋出卖,又觉得冤,这才下手狠了些,但我不知道他死了,也不知道他们会抓走振哥。我就是气,气他不相信我,本想一走了之,后来才知道出了大事,可我不敢出来认罪……”他抱着苏颜的腿,“我杀了廖锋,会被判死刑的……我怕死……”

山猫冲过来,飞他一脚:“******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你贪生怕死,振哥被你害了还替你顶罪,被判了八年啊,他都没透露关于你的一个字,你他妈还有脸怕死!”

脚底下的人没了动静,一会儿才发出嘤嘤的哭声,被揍得看不见原样的康耀明依然死死抱住苏颜的腿,哭道:“我就是知道他一个字没说,才决定回来,他那么冷血的一个人,却什么也不说把一切都抗下,我虽怕死但不是没心的人,我用了三个月潜伏在猴四周围,终于亲手杀了他,算是替振哥出一口气……我对不起他,我敬他是条汉子,也不怕死了,你们要杀要剐就随便吧。”

一听这话,六指也来气:“这他妈是什么话,当真我不敢弄死你?”说着提了条椅子,一手还搂着孩子,将要砸下去,苏颜却轻巧地接道:“算了!”

“他没把你供出来,是想你活着。”她不紧不慢收拾桌面上的盘子,“也算了了他的愿,但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走吧!”

说罢也踹了他一脚,这回倒晓得松手了,山猫指挥几个人把软成一滩泥的康耀明抬了出去。本以为就这么算了,却不知道他在隔壁住了下来,每天跑到店里献殷勤,在六指和山猫面前低眉顺眼,对那几个小青年却又是原来一副欺软怕硬的模样,最想讨好的是苏颜。

无奈她深居简出,又有人看着,几乎近不了她的身,他更想看看小杨天,用绳子编些小娃娃,每天一个样,悄悄放到她的窗台上,半个月之后,总共十五只娃娃,她没动过,却成了精心的摆件。做完娃娃,又送小孩子的东西,围兜兜、小袜子,都没有重复的样式,累在门口成了废品,也不管她收不收,反正送的乐此不疲,东西多了堆不下,又找来箱子一件件往里装,正装得起劲,屋里的人走出来,撇了一眼地上的箱子,又撇了一眼他的嬉皮笑脸,不咸不淡道:“小孩长得快,这东西两天就不能穿了,都成了废品,白费劲!”

“好嘞!”他笑得像个汉奸,“小了留给我儿子穿,明儿再买新的来。”说着去逗杨天,手刚伸出去,被苏颜躲开来,狠狠白他一眼,他笑得更欢了,弓着腰歪头,冲着孩子道,“小天天!我是你小叔叔!”

这贱样,倒是一点不改!虽然还是冷冰冰的对待康耀明,可是这些东西,都被她写在了信里。大概是有了孩子,整个世界仿佛都能够被原谅。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初秋的时候,她还见过孙明月,带着助理来修车,依然是从前光鲜明亮的模样,拿着速溶咖啡,打量她怀里的孩子:“倒是和他长得像。”

苏颜笑了笑,没出声,她又说:“其实你们很像,都一样固执,原以为这种固执会害了你们,没想到反把你们拧在一起。”她拨了拨秀丽的长发,在助理打开车门之后坐了进去,关门前又说,“不要认为你赢了,我只是输给了他,不是输给你。”

这话倒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大概时间太久了吧,久到她记不起来,或许是不想记起来。看了看在车门前的六指,他正和林佩佩介绍的那姑娘相谈甚欢,却又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什么,立即抬起头往她这边看了看,她举着孩子的手臂朝他摇了摇,那活泼的姑娘立马参与进来,对着杨天猛挥手。

有些东西无法永久,却在长久中变成了另一种情绪,也许只有这样,才是真正永久。

S城郊的监狱里,一间八人间的普通屋子,粉白的墙,水泥的地,离地半米高的小木床排成一列,床上铺着统一的素色床单,成套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最靠里的墙角有件柜子,半开着的2号柜里,除了堆满的信件,再没有别的东西。

这些信件从未拆封,因为他不敢看,怕看到她的只言片语,从而知道她过的好或不好,如果不好,他会难过,但如果是好,会更难过。能寄来信,起码说明她很安全,有六指在,又怎么会不安全?那个能抛弃十多年情谊带走她的男人,不会比他少爱一点。

他这一生大起大落,能够接受被追被打,能够接受放火杀人,能够接受金银满贯,也能够接受身无分文,吃得起山珍海味,也咽得下残羹剩饭,却接受不了心爱的女人,看着自己无能。

她是年少的梦想,他国度里的水晶球,污垢的人生里最干净的部分。当那双清澈的眼睛倒印出冰冷的手铐,当她整个人陷入迷惘和绝望,那一刻他终于决定放手。八年不长不短,时光却经不起磨炼,亏欠的七年已无力偿还,他还有何立场叫她等上八年。

这一放弃,却真正过上了平静日子,每天按点起床、按时吃饭,牢里也分几派,却没人敢和他叫板。替他打水洗衣服的光头,早晚敬他一支烟,闲的时候也抽,那光头对他十分崇拜,哪个大佬不曾吃过几口牢饭,出去之后又是一条好汉,所以总巴结着,暗示出去之后要跟他混。他蹲在沿边吸烟,盯着对面的山,一口接一口:“跟我混什么,以后不干了。”

“别啊!”光头用灰蓝的袖子擦掉他鞋上的烟灰,“南边猴四死了,谁不知道世上就剩一个杨振,您这一出去,小的们肯定夹道欢迎,后患已除,这天下可都是你的!”

他楞了楞,倒没想到猴四这么快会死,光头机灵,解释道:“猴四不得人心,恨他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知道死在谁的手里,反正他一登天,手下的产业立马四分五裂,只冒出来挑大梁的就好几十个,人人都这么大野心,能不乱么。”又谄媚地笑,“跟您不一样,您以前在G市的丰功伟绩,我可都清楚着呢!”

他没说话,依旧看着青山。这幅淡淡的忧郁对光头来说特别熟悉,他虽不知道为什么,却知道和柜子里躺着的那些信件有关,而且他估摸着来信的是个女人,信封上那娟秀的字体可不是烧杀淫掠的黑社会们写得来的,想不到这大佬还是个痴情种。恰巧他今天早晨从狱警那里收包裹,顺便就替他捎了信,于是从胸腔里摸出来:“我揣兜里怕褶了它,拿手里又怕掉泥里,只好藏在这里,今早刚到的,要不您看看?”

他拿过信封,看着整洁的字体出神,一会儿之后果然不动声色地将它收了起来。信是未间断的,可她的人却整整三个月再没来过,想必应该过的不错,也许再过一段时间,这信也不会再写了。

他把烟蒂摁熄在平展的水泥地,问光头:“还有没有?”

光头连忙摸出烟盒:“有的有的,都给您备着呢!”

这边刚点燃火,那边狱警就找过来,吓得光头把半包烟往裤裆里塞,老狱警和杨振是旧识,待他尚算客气,深深看他一眼,道:“今儿有人找。”

他楞了一下,把刚点燃的烟往地上划,看火星子燃成一溜溜,又放进草坪里捣。老狱警皱眉:“唉,这是刚种的,昨儿刚听完生态环境的课,今儿就忘了?”

他把半残的烟夹在手上,又用火机点燃,道:“我没亲人,不见了。”

“又是这话。”老狱警扬眉,“回回都用这理由谁信,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么!”说着便递给他一样东西,“人说把这玩意儿交给你,见不见你自个儿看着办!”

是的,这是苏颜生完孩子后第一次过来。十分钟前,她抱着杨天,递给警察一块表,那是块破旧的男士钢带腕表,表盖有很深的裂痕,是她当年跳河时,被水冲击而成,表针已经停止走动,连表带子都掉了几扣。小狱警还嘲笑她:“几个月不见,还来做什么,没见过你这么固执的妞儿!”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并没有伸手接的意思,“我说妹妹,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这哪个时代的表啊,让我捎给谁啊,这玩意儿现在谁用啊,而且你这表都停了,给谁也没用吧!”

苏颜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掏出五百块钱,悄悄塞在小警察手里:“麻烦你帮个忙,帮我把这个交给杨振,你就和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几经转手,于是有了老狱警转交手表这一幕。苏颜坐在木椅子里,双腿上下轻轻颠着,哄着怀里的孩子,杨天很乖巧,很少哭闹,已经会笑了,她便用手指轻轻点他的小鼻子,每点一下,小家伙就蹦跶着乐一下,她就在孩子脸上亲一口。

隔离窗的另一边,有扇灰绿色的防盗门,那门砰地一声被打开。苏颜抬头,等了半分钟,终于看到杨振的脸。

他穿着灰蓝条纹的衣服,肩膀依然很宽,脸颊依然很瘦,理着浅浅的平头,耳朵背着晨光,透漏出血色,嘴唇干裂,有些苍白。他一步步朝这边走,每走一步,她的心就咚地跳一下,他一直浅埋着头,盯着脚下的路,走到窗户跟前,狱警替他拉开椅子,顿了顿,才坐下,尽管他一直不抬胳膊,她仍从他的极力隐藏之间看到他身前那副冰冷的手铐。

她咽了口气,忍住从胸腔之间喷涌出的哭意,朝着半开的窗户叫了声阿振。窗沿下那双瘦削的手握成了拳,他不抬头,她就等着,久到杨天发出咕噜的声音,对面的男人才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视线急速盯准她怀里的婴儿,刹那间情绪十分复杂,这小孩是谁的,她结婚了吗,和六指?微不可察地急促吐口气,他转眼盯着她,深邃的眼睛一时闪过惊讶、思恋、尔后是无尽的痛处。世界上的人和事都是一个个圆,无论怎么走,都会有始有终,他们终于要走到这一步了,她把表还给他,是最后一次来看他,她要和他道别了。

喉咙很干,又很热,他觉得难受,想吞口唾沫润润嗓子,却发现疼得厉害。对面的苏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明明都要哭的样子,却拼命忍住,她把孩子往上搂了搂,侧过脑袋,看着婴儿的脸,拿着孩子的胳膊指着杨振,告诉未经人事的小婴儿:“叫爸爸,这是爸爸。”

对面的男人彻底呆住,他紧盯着女人和她怀里的孩子,握成拳的手无法控制地抖,手铐蹭到冰冷的瓷砖,听令哐当地响。他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好像更加苍白了,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血液往上涌,那种挫败自责又后悔心痛的感觉之间夹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他的喉咙上下滑动,干涸又艰难地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那双冰冷的眼睛出现血丝,眼眶发红,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有明亮的水渍。苏颜忍住不哭,甚至温柔地笑了笑,她说:“你要好好的,我和孩子,等你出来。”

从前脆弱的女人长大了,她终于不再哭泣,而那个铁血一生的硬汉,在那一刻,却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