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夜色中,偌大的水云客栈后院中,惟独北首一间客房中亮着灯光-------今夜的房客,只有黄柏松与宫宗信两人而己。
在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心中,总是有着许多这样那样的忌讳:一夜暴死了四个人的煞星凶宅,闹鬼客栈,还有哪个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的不怕死敢来居住?就算是客店内招待客人的店小二,也是面色苍惶心中骇极,匆匆忙提水饮了马喂上草料,端菜送酒伺候停当后,便急急的紧闩了中厅门,躲在客店前厅内再不肯踏进后院一步。
夜风吹过,院中竹丛摇曳。简陋的客房中,只摆了一桌二椅两张窄窄木床,床上被褥早已铺好。客房中间那张摆满了酒菜的八仙桌,却是用了结实的槐木做成,因年代久远而呈暗紫色。昏黄油灯下,因紧急赶路的宫黄二人竟日未餐,早已经饥肠辘辘,现下面对着满桌美酒菜肴,埋头就是一阵的狼吞虎咽。
谯楼更鼓敲响二更天,桌面上菜肴己凉,酒坛中的冷酒,也只剩了小半坛。用了餐的宫黄两人,只把无数的念头放在心中翻滚,思索着路途中早已制定好的计划如何施行,表面上却是默默相对不言不语。
窗外,一阵冷风刮过,吹得窗纸沙沙直响。
夜风中的院落中,突兀传来一声幽幽哀叹,,蕴含了无尽的透骨哀伤、碎心悲恻,好象是汇聚了世间所有的悲惨之人,同声齐力才发出的这声哀叹一般,令人窒息令人崩溃!寒雾夜幕中,隐隐有女子的讥笑声音飘来,飘缈阴恻入耳清晰:“两个不识抬举的短命鬼,眼巴巴急匆匆地自京城赶来送死,真是可惜了..”
“砰”的一声响,窗子已被震开,宫宗信身轻如飞燕,早已从窗口纵飞院中。
庭院寂寂,墙角大篷丛竹处,伫立一位白衣女子,在漆黑夜幕中,脸色惨白,阴森森一声笑,凄厉如鬼哭,纤细如柳的身子,突兀自地上冉冉腾空,如同纸人一样在风中闪摇飘荡,恰似是魂灵魅影般骇人!
又一声凄厉清啸,那白衣女人在空中双手挥动,嗤嗤声响连连,无数暗器扑面飞至!又是一阵阴恻恻的鬼笑声,空灵诡异,仿佛自四面八方传来:“【烟柳画桥】白衣罗刹卫青,在这里给两位大人请安啦!”双脚抖动,两道寒光如灵蛇般疾射而来,后发先至,直取宫宗信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宫宗信飞速拨剑!挥剑!响声叮叮当当。剑光闪烁团团缭绕成网,铁锥与柳叶飞刀同时坠地!
白衣罗刹卫青格格一阵轻笑:“好俊的身手,好厉害的剑气??????且吃俺的夺命血砂!”空中纤手挥扬,无数血砂朝着宫宗信直飞而来!
宫宗信丝毫不敢托大,挥剑一招‘八方风雨‘,身如龙腾虎跃,剑若星河倒悬,夜幕中只见一团光影旋动,血砂己被尽数打落。
一声怒吼,宫宗信剑指长空,纵身飞跃似鹰隼击空,长剑在夜色中幻一道烈烈眩光,径直朝着那白衣女子飞击而去。
纤细身影倏忽一旋,又一团暗影扑面飞至,宫宗信手中剑劈一道凌厉寒光,嗤地一声巨响,暗影坠地,却是一块被劈成两半的青瓦!抬头急看时,那条白衣鬼影却早就隐入了无边的凄迷浓雾中,一缕阴恻骇人的鬼笑,宛如近在耳畔。
繁星在天,庭院寂寂,宫宗信仗剑伫立当院,浑身冷汗早已浸湿了衣衫。
自身后客房内,传来黄柏松关切而焦虑的声音:“宫捕头,没事吧?”
宫宗信摇摇头,轻叹一口气收剑入鞘,转过身对黄柏松道:“你我二人行踪己泄露,还请大人早早行动为妙!”黄柏松点点头,自房中走出,两人径直朝着东南角竹丛掩映的两间客房走去。
房门口贴着的官府封条,被宫宗信一把扯掉,门锁也被他用手拧下。轻轻一推,一股阴冷的血腥气息扑鼻而来。
待得点亮油灯,却见房中一片狼籍,并合在一起的四张木床上,床上被褥到处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粉壁上面,几个血红大字龙飞凤舞:杀人者,飞钩盗居然是也!
黄柏松掀翻被子仔细观看一番之后,皱着眉头用力搬开床,蹲在地上,望着黑漆漆的床下沉默不语;宫宗信则倒转剑柄,仔细地敲打后墙的每一处砖块。
黄柏松从床头抽出一根木棍,啪啪的在地上四下里轻轻敲打。两人敲打了好大一会儿,却没有发现疑点。同时停手,互相望着对方,一脸苦笑地摇摇头。
黄柏松举首冥思,喃喃道:“自何承矩呈送的案宗来看,这里的房门完好无损,窗口全无开启痕迹,房顶又不见掀瓦,房墙壁无打洞凿孔痕迹。我据此推断此房必有暗道,飞钩盗正是从暗道中,才能把四人的尸首,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客栈。可这区区一间狭小斗室,你我二人寻找半晌,竟然全无头绪。本官猜测与此案【烟柳画桥】有关的想法,难道真是猜错了不成?”
夜深人静,四下里没有一丝声响。昏暗灯光下,黄宫两人紧皱眉头,四只眼睛在房中来回扫睃不停,自房顶、墙壁、四角缓缓下望,最后,两人的目光一齐盯住了墙角落那一堆乱柴。
客房中本无火炉灶台,何况现时天气尚暖,为何客房内却有着这一堆木柴?
两人快步过去,仔细地把木柴一根根拿开,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宫宗信尚不甘心,用剑柄仔细地敲打地面,亦无异常,不由得心下沮丧站起身来。
黄柏松却捡起木柴,一根根的凑在油灯下细看,待看到第五根时,不由得狂喜低声叫道:“有了!”宫宗信连忙凑过去观看,却见那几根木柴的表面,赫然镌刻着一副八卦阴阳图形。
他不明就里,却见黄柏松脸色肃然,右手五指快速拢捏点掐,凝望着房顶,口中喃喃念叨:“乾南、坎西、离东、兑居东南、震东北..天、地、雷、风、水、火、山、泽.。以逆杖之法布北辰局,形势蹲踞潜伏,安然蓄积,如浮排仙掌,状似卧龙。前一步如珠在渊,后一步如玉在石.。。是了,正在这里!”快步走到东窗前,用力取下窗台正中那半块青砖,登时露出了一个小圆形木盘来。
黄柏松双手抓紧了木盘,向左用力旋转,刺耳的咯咯吱吱声响不断,刚才东南墙角堆柴处地上,有地板慢慢裂开,赫然现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来。
宫宗信提起油灯,两人蹲在洞口观看,见洞口是木板圈成,一张粗壮的木梯立在洞中,可见这洞穴并不深,但却有冷风自洞中冒出,定然是下面的长长通道联通了别处。
黄柏松坚定地道:“此洞必是破案关键处,你我二人且下去探访一回。”
宫宗信捡了两根木柴,撕了些棉絮缠在木棍的一头,又将油灯中的桐油,全都倾倒在木柴上,点燃起权做火把。二人顺着梯子入洞,朝着暗洞深处走去。
洞穴内窄狭逼仄,仅能容一人弯腰行走。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行。越往前走,越是感受到洞中极度的潮湿阴冷,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面而至甚是刺鼻。在忽明忽暗的火把映照下,这股阴冷的怪味转化成一股阴森森的诡谲弥漫整个洞穴,在黄宫二人心头激荡起一种无边无际的哀伤,短短一瞬间,已经让两人悲凄彻骨。
蓦地,在两人前方数十步之处,腾地燃起一堆飘忽的绿火!幽幽的惨光,更是把阴森的洞穴映衬得万分诡异凄迷。
但听得唰唰的几声轻响,一排排羽箭闪着幽微寒光,朝着黄宫二人疾射而来!
宫宗信眼疾手快,他猛地拉着黄柏松平身伏地,嗤嗤嗤几声疾响,数只呼啸的羽箭,紧擦着二人发顶飞过,端的是凶险异常!
那堆幽暗的绿火,突兀间点点火星飞旋,聚汇成一条直直的火线,如同一条幽绿火龙般盘旋游飞,朝着躺伏地上的两人凌厉卷扫而来!
宫宗信纵身而起,手中利剑冷电般射出,一道青光倏忽亮起,硬生生凌空刺杀劈斩,迎面击向幽暗火龙!
绿色磷光空中暴射四散,点点坠地。黑暗中,洞穴的那一端,又响起一声幽婉悱恻的喟叹------是一个女人的叹息,声音里蕴含着无穷的心酸无尽的悲凉。
宫宗信俯身搀扶起黄柏松,两人打着火把,相扶着朝那叹息声方向走去。约莫走了百十步远,手中火把的火光,忽然向前飞卷飘闪不定,惊疑的两人仔细观看时,发现在他们前面不远处,又有一副赤褐色的阴阳八卦图,赫然镌刻在前面洞穴的侧壁上!黄柏松快步向前,伸手按住图心阴阳二孔,轧轧声响,图侧一道暗门开启,几具白骨骷髅架自门内飞快闪出,疾如闪电般伸出森森白骨爪,击向两人咽喉!
宫宗信挺身出剑,挽剑花寒光缭绕,幻一团剑网光芒,所到处白骨碎裂寸断,散落坠地!暗门却已经悄然自动闭合。宫宗信不觉一颗心骤然下沉,低声道:“【骷髅引】?怎么会是湘西楚氏的【骷髅引】?难道楚氏圣母草鬼婆,此刻竟然也来到了中原,投靠了烟柳画桥?”
湘西楚氏一门久居苗疆,最擅长使用盅毒巫术,能制造出一些可以飞游、变幻、发光,像鬼怪一样来去无踪的神秘毒物!草鬼婆身为楚氏圣母,更是练就一身邪恶阴毒的诡异魅术,其中尤以‘血魅针‘、‘骷髅引‘两种蛊术最为阴毒------在江湖传说中,【骷髅引】是以湘西赶尸巫术练就的驱白骨躯架之邪魔妖法,一经驱赶的骷髅尸浑身俱都沾满了【断肠草】【一钩吻】【见血封喉】等剧毒,身贴咒符布置在机关之中,遇人便出击,尸身骨干上的剧毒粉末,分毫沾体之后,便会使人面色青黑,半日内非疯即傻,如痴如狂,双手死力抓身挖脸不止,最后直至肉溃血尽一命呜呼!【血魅针】则是赤蝎尾毒汁混合了毒蛇草、毒虺、鸩与鸡母,杂以鹤顶红蟾蜍血,在月圆夜子时取曼陀花露调和之后,浸泡的牛毛银针,此针沾肉勾魂见血夺命!草鬼婆之所以能称霸湘西睥睨武林数十年,在江湖中被称作第一凶神恶煞,阴狠夺命歹毒婆,全是依仗了这两项在当今武林无药可解,无人能破的独门绝杀技!现下宫宗信一见几具白骷髅架,从墙边暗洞偷袭,极似江湖传闻中的邪恶阴毒巫术【骷髅引】,心中自然惊惧万分。
当下他慌忙吸气吐息,确认身心无恙后才稍稍放心。二人极力闪避着地上碎骨,心中惊惧却不敢作丝毫停留,手持着火把一前一后,快步向前面疾行。
蓦地一声冷喝声传来,紧接着左边嗤嗤连声,数十支连珠飞镖也已袭到!黄柏松慌忙弯腰闪躲,宫宗信则一摆手中利剑,将射来飞镖悉数打落在地。突兀间黑光闪动,一条长鞭呼啸而至,宫宗信急忙间举剑上撩,当的一声响,剑鞭相交,震得他虎口隐隐发麻!他深吸一口气,施展起自己最拿手的连环夺命剑法,在身前狂舞起一道水泄不通的剑网护体。但听得噗噗响声起,攻来的黑鞭已被宫宗信的宝剑节节斩断!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退到了洞穴的深处,最终无声无息。
宫黄两人对望一眼,各自用袍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便又顺着洞穴前行。大约走了数十步,洞穴的道路,却呈现出下斜陡坡势。洞壁脚底尽皆滑腻水渍,甚是难行。两人只得互相扶持着对方,踉踉跄跄地往前缓缓行走,大约过了半柱香功夫,来到了又一处镌刻着八卦图形的洞道拐弯处。
这一次,两人再不敢触动那八卦图形,他们手挽着手,小心翼翼地顺着侧边小洞贴壁前行。数十步后,蓦地感到眼前一亮,空间豁然宽敞,在无数灯火辉煌映照之下,但见满目的玉阶雕栏锦幕罗帐,竟是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殿中央的地板上,又有着一幅非常巨大的阴阳八卦图!
两人慌忙熄了手中火把,悄悄地潜伏在一根大柱子后面,欲待看清楚情势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就在此时,忽听得身后一声铜锣震天暴鸣,紧接着无数的金鼓齐响,震耳欲聋!
众多的黑甲卫士忽地散开,一片嘈杂脚步声响如沉雷,铁戈刀剑碰撞声密如急雨,齐齐朝着宫黄两人包抄了过来。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齐齐高喊道:“抓刺客,莫逃了贼子!”
呐喊声响彻地宫,脚步声越来越紧。一队队的黑甲卫士,手持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强弓利箭搭弦,个个一脸的浓浓杀气,无数的刀枪剑戟朝着黄宫两人狠刺猛扎。
急切间,宫宗信手持利剑,转身护在黄柏松身前,一口气沉入丹田之中,双目眦裂,一招白虹贯日,朝着杀来的黑甲士刺去。旁边伸出几条长枪,架开了宝剑。
哈哈哈哈一声长笑响彻地宫:“久闻宫捕头机智神勇,当世无双。奈何死到临头,尚做螳臂之争耶?”
宫宗信听此语甚是稔熟,欲转身看个端详,忽觉脚下一空,大吃一惊,本待提气高跃时,又一声铜锣震天响,猛然间自头顶上罩下了一大张铁丝网!宫宗信身在半空,眼看着四周黑甲士兵长枪大戟层层围困,硬弓利箭控弦待发,而黄柏松黄大人早已沉入陷阱不知死活,再抵抗又有何益?不由得面如死灰,长叹一声,弃剑在地。
铁网紧收,登时把宫宗信勒成了一个肉团,捆在当地。众黑甲士手持勾镰长枪,自陷阱中把个黄柏松也勾了出来。勾镰枪铁勾锋利非常,直把个四品提刑勾得满头满脸上鲜血四处迸流。
一位浓眉如墨、目光灼灼的黑甲将军越众而出,质问道:“黄提刑,一别经年,还认得昔日的死囚慕容冰河否?”
众铁甲卫士见将军问话,俱都退退后静立一旁,不敢出声高语,地宫中登时安静许多。
黄柏松心中惊愕万分,暗道:这声音恁地如此熟悉?慌乱间抬起混浊的老眼,仔细观望时,却发觉这厮原来是昔日因贪占部属军卒们的军饷,被自己打入死牢的前广信军军头慕容冰河!他自知自己今日落在他手中,定然无幸,便一脸惨淡地紧闭眼睛,引颈待戮。
那慕容冰河却是一脸得意,哈哈长笑着转回头,高声叫道:“宇文贤弟,你的旧相识来看你啦,赶快出来厮见哪!”
宫宗信忽闻到一股刺鼻酒气,抬眼看时,见一位乜斜着醉眼的络腮胡子黑甲将军,提着一大壶酒,摇摇摆摆地走到他身边,咧着一张大嘴高声叫道:“宫捕头,今日俺请你喝酒。”却是三年前夜入民宅奸杀民女的禁军头目宇文岚山!当年他被自己抓获,送入开封府衙门过堂会审后,被问了秋后斩首的死刑,本想这贼人早己死了多时,却不料今日竟会在此地相遇。
宇文岚山冷笑着举起酒壶,朝着宫宗信头上倒灌,边灌边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昔日是你站着,咱家象条乞命的死狗一样,跪在你面前苦苦哀求你放我一马,而你却是看都懒得看咱家一眼,今日撞在咱家手中,也算你姓宫的有造化!”猛地抬起脚,咬着牙狠狠地朝宫宗信头上踏击。
宇文岚山的铁靴深重异常,只两下便把宫宗信踩踏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整个身子因剧烈的疼痛而扭曲挣扎。宇文岚山并不解恨,他那双醉意正浓的血红眼睛中,突闪一股暴戾的杀气。腾起脚回旋飞踏,快如电火,狠狠地直踢向宫宗信的小腹!
“哇”的一声闷哼,一股鲜血如血箭般自宫宗信口中喷出,猛地溅了宇文岚山一头一脸,惹得周围黑甲卫士们一阵的狂呼大笑。
宇文岚山登时怒气勃发,恶从胆边生!他猛地抢过身边一名黑甲卫士的长刀,刷的一声,朝着铁网中不能动弹的宫宗信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