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小的心终于敏感了，以后，不再跟着表姐，更多的时间，她一个人在小屋里看书。她识的字已经多了起来，除了课本，她还借同学的课外书看。读得书多了，她的心思越发敏感起来。那一天她忽然看到了“寄人篱下”这个成语，不明白，拿了词典来查，看懂了意思，心底无端觉得悲哀，想她自己过的，原来就是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那晚，她开始拼命地想妈。一边想一边怨，她都读到了四年纪，妈都没有回来过。
因为自认明白了寄人篱下的处境，她渐渐有了敌意，心里开始疏远姨一家人，不再主动同他们说话，姨问什么，她才答，不问也不说。更不再像初时那样，会跟姨撒撒娇，她主动地将自己孤立起来。姨很忙，也不是有很多时间来照顾她，却也察觉出她的小心思，但不挑明，还和以前一样，要她多吃东西，检查她的作业。不允许她的成绩有一点下滑。
12岁生日的时候，姨给了她一个小随身听，那是表姐一直想要的。表姐当场跟姨闹起来，姨也不发脾气，说，这不是我买的，是妞的妈妈买了寄给妞以后学英语用的。姨还拿了一个小盒子给表姐看，表姐无话说，跑到一旁哭了起来。她心里却有些小得意，拿着随身听摆弄起来。
也是12岁生日那天，她跟姨说，她先自己住一间屋子，哪怕很小的屋子也可以。
姨家的房子并不宽敞，但还是把一间腾给了她。表姐却没她自己的空间，一张小床撑在屋角，用布帘拉开。姨夫常年不在家，表弟就一直跟着姨睡。表姐为此跟姨争过几次，姨不管她，说急了，姨就说，有本事你也好好念书，考第一考大学，妈给你盖栋楼。
表姐争不过姨，有时就会把气撒在她身上。那次趁着姨不在去做农活，为一本书表姐跟她吵起来，吵着吵着表姐说，真不要脸，你妈不要你了，赖在我们家白吃白住。
这句话，刚好戳到了她的痛处，她先是一愣，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掉了下来。
却没想表姐的话正被走进门的姨听到，姨把手里的篮子一丢，过去就给了表姐一巴掌。表姐被打蒙了，她也怔住了，接着听到表姐大声地哭起来。
姨却丝毫都没有后悔的意思，指着表姐说，亏你还是姐，连妹都欺负。
她就是，她就是在咱家白吃白住赖着不走。表姐被打得愤怒起来，捂着半边脸大声嚷着。
姨一把将表姐捂着脸的手扯下来。你给我听着，妞在咱家吃的用的，都是她妈给的，她妈每个月都会给她寄钱，就连你上学的学费，也是用了人家的，你别不知好歹。
我不信。表姐依旧恨恨的。爸在外面也挣钱，你还种蔬菜大棚，咱家的钱呢？咱家的钱你都花给她了。
咱家没钱。姨平静地说，你奶奶生病早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你爸挣的钱还不够还人家帐的，要不是沾了妞的光，你连一天学都别想再上。
表姐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终于是没有说出来。她却觉得心里重重松懈下来，原来是这样，原来她没有寄人篱下，她过的，是妈给的日子，那么，还有什么好自卑的呢？
那以后，表姐明显地收敛了，在她面前，似乎有些卑微起来。相反，她心底的自卑却被姨的那番话彻底打消了，她一天天骄傲和张扬起来。似乎那个家，根本是她的家，而姨一家人，是住在她的家里。她开始坦然接受在这个家里的特殊，穿好的吃好的，有零花钱，买许多的书。虽然她还是忍不住会怨妈，怨她走了那么久不回来，怨妈连信都不给她写。但到底，妈还是没有把她抛弃，像姨说的，妈是在用另一种方式照顾她的成长，成全她的骄傲。
她也慢慢习惯了，妈认不了几个字，可能早就不会写信了，而也像姨说的，妈在外面找份工作不容易，回来兴许就把工作扔了。她已经是大孩子了，自然体谅妈的难处。
兴许是赌气，表姐也开始用起功来，虽然成绩一直没有她那么好，却也同样顺利地和她一起考上了中学。但明显的，表姐要比她自卑许多，从前多话爱争论的表姐，渐渐如她曾经一样，一天天沉默了下来。倒是她，性格日渐活泼开朗，还做了班里的文艺委员。
到考高中那年，姨夫的腿在工地上受了伤，不能再干重活，那年冬天回来，就没有再回去，一家的生活，靠姨大棚里的蔬菜维持着。那个星期天，姨告诉表姐，她不能再念书了。
那是表姐最后一次和姨的争执，最后，还是以表姐的失败告终了。姨说，弟是男孩，可以多读点书，而妞的学费是她妈给的，她念书是天经地义，妈没有本事，不能继续再供你读书了，就算妈对不起你吧。
表姐就此辍学了，然后一言不发地带着自己的行李去了远方的城市，开始重复姨夫曾经的生活。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听到姨和姨夫不知道为什么吵了起来，虽然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她还是听到了。姨夫似乎发了脾气，后来姨哭了，压抑着，低低的哭泣。
她听到了，用被子把头蒙住，不再去听。那是别人家的事，她不想过问。
半年后，她考上了大学。
拿到通知书那天，她对姨说，想去找妈。她要跟妈说一声。
姨说，妈已经说了，等供她读完大学，就彻底回家来，再也不出去了。姨说，妈挣钱不容易，你去了要好好念书。
她心酸地接过了姨手里的学费，想，不知道妈现在是什么样子。妈走时，还是个年轻的妇人，而现在，她会不会也和姨一样，已经老了呢？
也是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姨已经老了，不过40岁多点的年纪，已经有了许多的白头发。
姨，你放心吧。那一次，她在心里认真地叫了声姨。
大学里，她依旧是个刻苦而骄傲的女孩，用心地筹划着生活，她决心毕业后留在城里，然后把妈接过来，让妈过上幸福的生活。她却没想，大二还没有读完的时候，妈竟然回来了。
那天，姨托人打电话给她，她连假都没有请就跑回了家。
妈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年轻的妇人了，她看起来比姨更加苍老，苍老而憔悴，衣衫褴褛神情呆滞，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她们似乎都已经认不出对方。
姨说，妞，叫妈，是妈回来了，快叫妈呀。
她怔怔地，却叫不出来。妈已经走了14年了，14年，她几乎忘记了妈这个次的发音。
倒是妈，手指终于颤颤地落在她的脸上，她本能地躲避了一下，妈的手太粗糙了，有些扎人。她的心就是一酸，为了她，妈吃苦了。
妈，她一把将妈抱住，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妈也哭了，似乎是忍耐地，压抑地，却终于是颤动着唇哭出了声。
妞，妈对不起你。好半天，妈只说了这几个字，就再说不出话，又哭了起来。
她想安慰妈，想把所有对妈的想和怨，牵挂和感恩都说出来，却同样说不出口。倒是姨擦着眼泪把她和妈拉开了，姨说，妞，先陪妈吃饭吧。她赶快搀着妈进屋，姨做了满满一桌菜，妈看着，又哭了。篮子，这些年，你受累了。
篮子是姨的小名。她不知道妈为什么那样说，而姨却不让妈再说下去。但终究，她还是知道了真相。原来这些年，妈离开去后城里打工，认识了一个男人，随后就嫁了。跟他回了老家。男人许诺很快就把她接过去，抚养她供她念书。没想男人骗了妈，把妈带回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就没有让妈再离开。这些年，妈又给男人生了孩子，虽然牵挂着她，可是却没有任何办法，日子慢慢，就过得麻木了。直到过了这么多年，孩子上了高中，男人终于肯让妈回来看女儿了……妈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已没有了眼泪，被眼泪不断淹没的，是她。她从来没想妈会是这样的遭遇，更加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姨一直都在骗她。她的新衣服新书包，她的学费，表姐的辍学，那晚姨和姨夫的争吵……已经读了大学的她，顷刻间明白了一切。所有一切，都是姨的谎言，那些谎言，根本就是一个母亲的爱，甚至比母爱更加温暖。
她的心就就那样不断痛着，为妈，更为姨。她不怨妈，妈已经够苦了。可是姨更苦，姨为了她，为了让她生活的坦然和骄傲，让自己让一家人，承受了那么的委屈。她不是姨的孩子，可是姨给她的爱，比给自己的孩子还要多得多。
她看着姨，脱口喊了声妈。姨应了一声，瞬间在她的眼泪中模糊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