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宫里回来。”母亲笑道,抬腕掠了鬓发,“还未来得及换上常服呢。”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奇怪,姑姑总爱留母亲用过晚膳才回的。
“宫里今日夜宴,皇后且有得忙,我便不扰她了。”母亲一笑,“她倒叫我与你父亲同赴宫宴,我没那等闲心,让你父亲去便是了。”
听出母亲话里不对,我转眸一想,“皇上是要设宴给豫章王接风吗?”
母亲讶然,“连你都知道?”
我一时得意,“何止知道,方才还同哥哥去看了犒军呢!”
母亲脸色沉了下来,“你这孩子真不成话,打打杀杀的武人不是你这金枝玉叶该去看的。”
我看向默不作声的哥哥,暗自咋舌。
维护世家荣耀最最执拗的,反而是母亲这皇家公主——她素来不喜寒族,厌恶武人粗野。皇上将一介武夫封王,她已颇为不屑,如今更在宫中为豫章王设宴,要尊贵的长公主也赴宴为他接风,难怪母亲如此不悦。
“不过是瞧瞧热闹嘛……”不想惹得母亲生气,我软声哄她,一面朝哥哥眨了眨眼。
“母亲此言差矣,豫章王军容齐整,威仪不凡。”哥哥蓦地开口,说出话来吓我一跳,他竟当面顶撞母亲,露出罕有的正经神色,一字字道,“儿子羞愧,今日方知,大丈夫当如是!”
我和母亲都听得呆了。
半晌,母亲蹙起纤纤娥眉,茫然问我:“你哥哥这又是犯的什么浑?”
我忙笑道:“他书呆气又犯了,娘不要理他,随他去!”
母亲被我不由分说地挽走,顾不得数落哥哥。
我悄悄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却兀自站在那里,真似丢了魂一般。
当夜宫中盛宴,父亲去了,很迟才归,我在母亲房中陪她刺绣,见到父亲略有醉意。
离开父母房中时,父亲仿佛一直盯着我看,令我一头雾水,不知是不是哪里失仪。
随后几日,阴雨绵绵,而我也待在家中懒得装扮外出。
父亲总是很晚回府,母亲也闭门抄经,似乎人人都有事忙,只有我百无聊赖,缠着哥哥讲豫章王的事来听。眼下也没别的事比这更新鲜有趣,我仍未能满足好奇心。
可惜哥哥也没有机会亲见豫章王,那夜宫宴不比寻常家宴,他和我都没有机会出席。
我问他知不知道豫章王长什么样子,他想也不想就答:“方面大耳,狮口虎髯,熊心豹子胆。”
虽知是他胡诌,想一想那等模样,我笑得跌落了手中绢扇。
这雨越下越绵密了,没有停歇的意思,雨势最大这天,宫里却传话来,说姑姑要见我。
我正昏昏欲睡,也无心装扮,换了身衣裳便乘驾入宫。
姑姑今日真是奇怪,把我召来,她却不在昭阳殿中,宫人说她去见皇上了。
不知她什么时辰回来,我等得乏闷,便往东宫去找宛如姐姐。
东宫有新贡的梅子,我一边吃着新梅,一边将亲眼看见豫章王犒军的一幕,绘声绘色地讲给宛如姐姐听,直把她和几名姬妾听得目瞪口呆。
“听说豫章王杀过上万人。”卫姬按着心口,神色间满是厌憎惊惧。
另一姬妾压低了语声,“哪里才只万人,怕是数都数不过来,听说他嗜饮人血哩!”
我颇不以为然,正欲驳她,却听宛如姐姐摇头道:“市井流言怎么可信,若真如此,岂不是将人说成了妖魔。”
卫姬嗤笑,“杀戮太重,有违仁厚,满手的血腥与妖魔何异。”
我不喜欢这个卫姬,仗着太子宠爱,在宛如姐姐面前一贯无礼。
我挑眉斜睨她一眼,笑道:“如今外寇内患,烽烟四起,若是卫姐姐做了将军,想必不需上阵杀敌,讲一句仁厚,便能退敌千里,什么突厥人,什么叛军,全都乖乖放下刀兵。”
卫姬粉脸涨红,“依郡主之见,杀戮倒是仁者之术了?”
我掷了手中梅子,正色道:“征伐既起,即便有所杀戮,豫章王也是为国为民,他不杀敌,敌人便杀我百姓,他不仁厚,谁又仁厚?若无豫章王血染边疆,你我岂能在此安享太平?”
“说得好。”
姑母优雅沉静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众人忙起身行礼。
宛如姐姐侧身一旁,将姑母迎进殿内。
姑姑在首座坐下,扫了一眼面前众人,缓声问:“太子妃在忙些什么?”
宛如姐姐敛容低眉道:“回禀母后,儿臣正与郡主闲叙家常。”
姑姑微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有些什么趣事,也说来我听听。”
“儿臣等,在听郡主说豫……”宛如姐姐全无心机,竟然照实回禀。
我忙打断她话头,抢道:“她们在听我讲游春的趣事,姑姑,今春城外的花,开得比往年都好呢!”
我一边说,一边挨到姑姑身旁跪坐下来,亲手奉上茶盏。
姑姑看了我一眼,转向宛如姐姐,“容许女眷议论朝臣,这是东宫的规矩吗?”
“儿臣知罪!”宛如姐姐最怕姑姑,一时间脸色都白了,慌忙直身跪下,身后姬妾跪倒一片。
“是阿妩多言,错在阿妩。”我也跪下,却被姑姑拂袖一挡。
我抬头触上姑姑的目光,却见她神色有些异样,只是侧头避开不看我。
“太子妃言行需得自重,不可再有造次。”姑姑的脸色沉郁威严,“你们都退下。”
宛如姐姐领着众姬妾叩首退了出去,空荡荡的殿内只剩我与姑姑。
“姑姑真生阿妩的气吗?”我依偎到她身边,小心地看她脸色,猜想她今日是不是又同圣上有了冲撞——帝后不睦,人尽皆知,可往日姑母待我,从未这样严厉。
姑姑不说话,直望着我,这般奇怪神色,倒让我有些忐忑起来。
“总觉得你还是孩子,不觉已长成这般容华,我见犹怜。”姑姑唇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语声温柔,分明是夸赞的话,我听在耳中却是莫名不安。
不等我答话,姑姑又问:“子澹最近可有信来?”
姑姑忽然提及子澹,我心中忐忑,只是摇头,不敢对姑姑说实话。
姑姑凝视我,目光有些恍惚怅惘,“女儿情怀,姑姑明白的。子澹是很好的孩子,只是,你是王家的女儿,生在了这般门庭……”她欲言又止,目光竟有些凄楚。
我见过姑姑的疾言厉色,也见过她冷若冰霜,却第一次见她这样子同我说话,一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隐隐不祥之感袭上心头,将我定住,做声不得。
姑姑伸手抚了我的脸颊,指尖微凉,“告诉姑姑,从小至今,你可曾受过什么委屈,有过什么不情愿?”
我呆了呆,要说委屈,要说不情愿,自然是子澹的离去,可这话又岂能对姑姑说。
我低头想去,除此之外,也再无人能让我委屈勉强。
“有的,子隆哥哥总欺负我。”我佯作娇痴,希望能哄过姑姑,不要再问我这么奇怪的话。姑姑的手顿住,复又缓缓掠过我鬓间发丝,目光幽幽,慈爱中隐有痛惜。
我害怕她这样看我,上一次见到这种目光,是我跪求她不要逐走子澹时。
此刻她眼里伤感痛惜竟比当日更甚。
“你已及笄,是大人了,还不知什么叫做不情愿。”姑姑垂眸,笑意惨淡,“那时候,我也曾与你一般不知忧愁,生来便被视如掌珠,以为诸般心事都会成真,这一生会按我想要的样子……终有一天,我明白,少年美梦会有醒来之时,每个人注定要承担自己的命运,谁也不能永远被庇佑在家族羽翼之下。”
我听得迷茫惊悸,心底抽紧,如有冰冷潮水缓缓漫上来。
这是什么意思,何谓美梦醒来,什么是自己要承担的命运?
姑姑直望着我,目光清寒迫人,“若有一天,姑姑要你受极大的委屈,放弃心中珍爱,去做一件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付出极大代价,阿妩,你可愿意?”
我心中惊跳,指尖发凉,无数念头电闪而过,却是一团乱麻。
我想转身逃开,不回答,也不再听她说下去。
“回答我。”姑姑不容我迟疑回避。
刹那间我能想到最委屈,最不情愿的事,自然是与子澹分离——她不要子澹娶王氏女儿,于是终究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旁人嫁给他吗?
“不,我不愿意!”心中陡然涌上的惊怒惶急令我微微发抖。
“姑姑既知是心中珍爱,为何一定还要我放弃?”我强抑住语声的颤抖。
“因为,你还有比那更珍重的事需承担。”姑姑的目光深凉如水。
“什么是更珍重?”我忍泪反驳,“在姑姑你眼里最珍重的,对我未必重要!”
她眼里只有后位、权势、储君的地位,这些与我何干,与子澹何干?!
“每个人心中珍爱未必相同,抑或都没什么不同,但有一样是相同的,昔日于我,今日于我,一代一代从未改变。什么是最重要,什么又是最值得?”
她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深凉目光仿佛穿过了我,投向更遥远的时光。
她的语声变得低哑。
“我也曾有极之珍爱的人,他曾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喜悦与伤悲……那喜悦伤悲,是我一人的喜悲,得到抑或失去,只我一人承受。可是另一种得失,远比我一人悲欢更深,更重,终此一生我逃不开。那是,家族的荣耀与责任。”
家族的荣耀与责任。
每一个字都不陌生,却又像从未听过。
听在耳中,如有一柄巨锤骤然击中我的心,发出巨响,久久激荡着。
姑姑眼中有泪光莹然,泪光之下却是冷冷的坚定与决绝。
她缓缓开口,“当年战事方歇,朝中派系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让。我的长兄迎娶了晋敏长公主,公主下嫁带来皇家荣耀,却不足以支撑王氏在朝野之争中的力量。我的妹妹,被许配给年长她许多,却手握兵权的庆阳王,而我必须击败那许多世家淑媛,成为太子妃,日后入主中宫,才能真正撑起家族名望与权威,压倒夙敌的咄咄相逼,使王氏免遭今日谢家的颓败下场。若非如此,你们今日岂能安享荣华,岂能风光无双?”
天地在我眼前悄无声息转暗,曾如琼华仙境一般的世界褪去了颜色,显出底下的灰败。
我从不知道,父母的锦绣姻缘,姑姑的母仪天下,竟潜藏着这一番无奈因由。
有生以来,我所栖居的,原来是个琉璃幻境。
而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条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我不敢再听,不敢再想,却不得不望着姑姑迫人的眼睛,听着她雍容语声中透出金铁般铿然。
“阿妩,你我出生之日,就被荣耀笼罩,无不在光环中长成。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们王氏女儿最为尊贵。你身在其中,尚无知觉。我在宫中多年,从东宫到这昭阳殿,看过多少悲辛离合,多少命数起落。你可知那些出身卑微、家族失势的女子,在这深宫中有多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一旦失势落败,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来不如市井小民!”
姑姑凝望我双眼,一字一句道:“你引以为傲的身份、容貌、才情,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这个家族,我与你,乃至后世子孙,都将一无所有。我们享有这荣耀,便要承担同样的责任。”
荣耀与责任,原来一切美满均有代价。
我僵坐住,无法呼吸,周身忽热忽寒,心里有烈火在烧,手足却似浸在冰水里。
那个与我执手走过深宫无忧岁月的少年,终究,不能娶我了。
“他会娶谁家女子?”
绝望里,尚有一丝不甘,我想知道是谁会夺走他。
“不是子澹。”
姑姑目光有种奇异的悲哀与冷酷。
“是豫章王萧綦求娶长公主之女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