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往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难以想象年华老去,如母亲一般白发满头,又是何种光景。
脚下是万丈浮华,回头是青灯古佛,我却茫然而立,任山风吹得衣袂激扬,心中一片冰凉。
徐姑姑送我至山下,马车将启驾时,她突然扑至帘外,含泪道:“郡主,连你也劝不回公主吗,她……真要削发出家?”
“我不知道。”我茫然摇头,怔了片刻,哑声道,“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劝回她。”
徐姑姑颓然垂手,再无言以对。
我望着她,勉强笑道:“我会劝说父亲,或许,仍有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相爷曾来过数次,公主不肯见他。”徐姑姑黯然摇头。
“会见到的。”我淡淡一笑,心下万般苦涩。往年每到此时,我总嫌虚礼烦琐,万般不情愿应付。却想不到,这或许已是父母陪我共度的最后一个生辰。
一路恍恍惚惚,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到府中。
侍女为我换下外袍,奉茶、整妆,我只如木偶一般,不愿开口,不愿动弹。
“王妃,玉秀姑娘已经醒来。”
我听在耳中,无动于衷,依然恍惚出神。
侍女一连又说了几遍,我这才回过神来,玉秀,是玉秀醒来了。
听说玉秀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王妃有没有受伤。
玉秀看见我,忙要挣扎了起来,连声责怪自己没用。我一言不发,将她紧紧搂住,强压在心底的悲酸陡然铺天盖地将我湮没。
她呆了呆,轻轻伸手环住我肩头,如在晖州那夜,与我静静相依。
一连数日的忙碌,周旋于宫中、王府与诸般杂事之间,萧綦亦是早出晚归,他与父亲的争斗已是越发激烈。
太子想要摆脱我父亲的钳制已久,有了萧綦作盟友,大有扬眉吐气之感。趁着姑姑卧病之际,他一面撤换宫中禁卫,大量安插萧綦的人手,一面以清查叛党的名义,排挤了许多宫中老人。父亲恼恨太子忘恩负义,越发加紧在朝中对他的钳制,处处打压萧綦,与他们针锋相对。
几乎每天我都能与父亲在宫中相见,然而思及母亲的话,思及他的所作所为……我不愿相信,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父亲。
我盼着见到父亲,却又远远见到他便避开。他身边总是跟着侍从属官,偶尔与他单独相对的时候,分明心底有许多话要问他,却只字不能出口。
父母间的恩怨往事,我不能告诉萧綦,每夜暗自辗转,白日又在宫中忙碌,短短几日下来,已是疲惫不堪。
姑姑的病已经强撑了许久,经此一劫,病势越发沉重。虽然神志已经清醒,却仍时常恍惚,精神十分不济。
时值多事之秋,连番变故波折,家国朝堂风云起伏,乾元殿里的皇上只剩一息犹存……姑姑这一病倒,后宫顿时无主,一干嫔妃都是庸怯之辈,大小事务便压在身怀六甲的太子妃谢宛如肩上。姑姑当即将我召入宫中,命我协助太子妃处理宫中事务。一时之间,这偌大的深宫里,竟只剩我们三人相互依持。
我自幼与姑姑亲厚,她的心意不需多说,便能心领神会,而宛如遇事犹疑,常与姑姑的想法相左。
这日宛如不在跟前,姑姑恹恹倚了锦榻,望着我叹息,“你为何不是我的女儿?”
“姑姑病糊涂了。”我柔声笑道,“我自然是王氏的女儿。”
“是吗?”她抬眸看我,黯淡眸子里有一道锐光转过。
我心里一凛,怔怔地迎上她的目光,她却颓然阖上了眼,无声叹息。
太子与萧綦越走越近,姑姑是知道的,萧綦的势力渗入宫禁,她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放手让太子主政,不再管束东宫,亦对萧綦再三退让,似乎真的忌惮他手中兵马,忌惮子澹的存在。然而,以我所知的姑姑,绝非轻易低头之人。她召我入宫,将宫中事务交给我与宛如,却从不让我们单独行事,身边总有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她从未信任过宛如,在她眼里,宛如始终是谢家的人。至于我,自然也是萧綦的人。
她将我们二人置于身边,究竟有几分是倚赖,有几分是戒备,我从不敢深想。有时我亦问自己,我待姑姑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防范。
我从来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心思。而她也常常若有所思地看我、看宛如、看太子……看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在人前依然倔犟硬朗,唯有昏睡之中,却会不自知地抓着我的手。
太医说姑姑的病根郁结在心,非药石可治。
我知道她是强撑着一口气,逼自己康复过来。她和母亲不同,她还有太多的牵挂,不能放任自己就此躺下。
看到她强撑精神,我越发辛酸不忍。姑姑这一生,三分给了家族,三分给了太子,还有三分不知系在谁身上,只怕仅有一分是为自己活着。
只怕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姑姑每日询问皇上的病况,若是听闻他一切安好,便漠然不语,听闻皇上病势加重,亦闷闷不乐。
她在我面前并不避讳,时常表露出对皇上的恨意。可若真到了皇上驾崩之日,只怕她求生的意念,便又失去一分。
爱也罢,恨也罢,那个人都已融入她的一生。
那日之后,我趁她昏睡之际,仍将那方丝帕悄然放回原处,没有惊动她——这若是她仅存的幻梦,就让她在这梦里长醉不醒吧。
这深宫中身份至高,亲缘最近的三个女子,终究是各怀心事,谁也不肯全心信任谁。
我与宛如多年疏离,曾经那样要好的姐妹,如今各有际遇,再回不到最初的亲密无间。深宫岁月催人老,她已生养过一个女儿,容颜虽还秀美,体态却已臃肿,昔日含情流波目,也已黯淡下去。当年那个莲花一样的女子,现在已是一个淡漠宁定的妇人。姑姑如何待她,她并不在意。太子在朝中做些什么,她亦不甚关心。只有在提及两岁的女儿,和将要出生的孩子时,她苍白的脸上才有光华绽放。
那一个名字,我不提,她也不提。
当年她曾含泪质问:“你真忘得了子澹吗……”那时的宛如姐姐依然美丽多愁,依然天真地期盼着这段青梅竹马,能有善终。
我们都一样出身名门,都曾万千殊宠于一身,都同样被推入宿命的姻缘。只是,我遇到了萧綦,而她独守深宫,眼看着太子姬妾环绕,终日流连花丛,却只能谨守着母仪风范,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最初的挣扎不甘,被岁月渐渐磨平,任是才情无双,也敌不过日复一日的深宫寂寥。
东宫琼庭的回廊下,我与她静静对坐,含笑忆起昔年温酒论诗的日子……她抱着膝上的女儿,对我说,这一生漫长无涯,总要有个牵念才好。
她说,身份会变,恩爱会变,只有孩子,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一切浮华都不长久,只有母亲,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才是任何权势都超越不了。
宛如淡淡笑着,“阿妩,等你做了母亲才会明白。”
我茫然一笑,想起母亲,想起姑姑,亦想到宛如……这锦绣深宫,于我只是烂漫年华的回忆,于她们却是一生的惆怅。
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宋怀恩从皇陵回京复命。
子澹被萧綦软禁在距皇陵不远的辛夷坞,层层重兵看守。
宋怀恩并没有来见我,却悄然探望了玉秀。
甫一踏入玉秀房中,便听见她笑语如珠,脆声催促侍女道:“移过去一些,再过去一些。”
“为何这般开心?”我含笑立在门口,见她倚靠床头,正挥舞着手臂向侍女指点什么,看来伤势已好了许多。
玉秀转头看到我,面孔却腾地红了,眼睛晶亮,“王妃,刚刚宋将军来过了!”
她指了那一堆滋补疗伤的佳品给我看,都是宋怀恩送来的。我暗暗失笑,此人全不懂得风雅,哪有拿这些俗物赠佳人的。看玉秀欣喜得脸颊绯红,我故意闲闲逗她,“这些吗?王府里多了去了,也不怎么稀罕。”
玉秀咬唇含嗔,我莞尔一笑,“只这份心意可贵!”
她一张清秀小脸刹那红透,秀发柔柔地垂在脸侧,别有一分妩媚娇羞。我随手帮她掠了掠鬓发,笑道:“怎么也不梳妆,就这个样子见人家?”
玉秀微微垂眸,低声道:“他没有入内,只命人带了东西来。”
我有些意外,玉秀伤势无碍,已经可以起身至厅外见客。他既有心探望,却又过门不入……正思忖间,玉秀抬眸,羞怯轻笑道:“他还叫人送了那花,特地嘱咐要放在向阳处呢。”
“花?”我回头看去,原来她方才指点人移来移去的,就是那一盆……兰花。
我站起身,缓缓走到案前,只见那普通蓝瓷花瓯里,种着小小一株蕙兰,翠萼修叶,枝叶光润完整。
“他还说,是特地从辛夷坞带回来的。”玉秀的声音含羞带笑,浓甜似蜜。
我久久凝视着兰花,心绪翻涌,半晌才能平静开口,“这花真好。”
“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这是我托玉秀带给他的话,他果真将这株兰花照料得完好无损。
宋怀恩,我该如何谢他,又该如何偿还他这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