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之,也只有皇子可配长公主与宰相之女。
皇上与谢贵妃都乐见子澹与我亲近,而母亲也早已默许了我的心事。
只有姑姑与父亲,对此不置一词。
每当母亲在父亲面前委婉提起,父亲总是神色冷淡,以我尚未成年为由,略过不言。
我在宫中长大,五岁之前得见父亲的时候都不多,与他不甚亲近。
长大后虽知父亲也极爱我,却总是多了威严,少了亲昵,但父亲似乎也奈何不得。而我的亲事,只要皇上赐婚,是谁也不能违逆的。
子澹已经十八岁,到了可以册妃的年龄,若不是我还未及笄,谢贵妃早已向皇上请求赐婚了。
我真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真担心子澹等不到我长大,皇上就糊里糊涂地将别人赐婚给他。
等我十五岁时,子澹年满双十,已是弱冠之年。
我问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我长大,你已经快成老头子了。”
子澹半晌不能说话,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然而,没等我十五岁及笄礼来临,谢贵妃竟辞世了。
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谢贵妃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在人前总是一副静默柔顺的姿态。
只因一场风寒,谢贵妃的病势急沉,良医束手无策。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在我的记忆中,谢贵妃一向体弱多病,郁郁寡欢。她总幽居宫中与琴为伴,即便皇上万般恩宠,也少见她有笑容。她病中时,我与母亲前往探望——她卧病在床,妆容却仍是整齐,还问起我新学的曲子……母亲落了泪,而她目光幽幽,只是久久地望着我,欲语却休。
后来,我听子澹说,直到临终,她也没有流露凄色……只带着一丝淡漠厌倦,永久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长跪不起,他颊上泪水沿着脸庞滑下。
我站在子澹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看我,泪水落到我的手上,湿了丝帕。
脆弱的冰绡丝帕,沾了水汽便会留下皱痕,再不能抚平。
我用帕子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让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我依偎着子澹单薄的身体,陪他跪了整整一夜。而那条丝帕从此被我深锁在匣底,因为上面皱起的印痕,是子澹的眼泪。
子澹失去了母亲,偌大的宫中,他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我虽还年少,却已经懂得母族对皇子的重要。
自父亲位居宰辅,太子地位日益稳固,谢家虽有太子妃宛如,却失宠于太子。
皇上虽对谢贵妃有情,对幼子子澹也格外怜惜,但也对姑姑有敬有忌——他可以为了宠妃,冷落中宫,却不能轻易动摇东宫,储君乃是国本。
后宫是帝王家事,朝堂上两大权臣世家的争锋,乃是国事。
谢氏与我的家族曾经相抗多年,姑母在宫中最大的对手也是谢贵妃。但谢家到底是争不过的,他们终究渐渐失势——历来与琅琊王氏相争的人,少有善终。
琅琊王氏,自开国以来,一直是士族首领,与皇室世代缔结婚姻,执掌重权,在世家中声望最盛,鸿儒高士层出不绝,衔领文藻风流,深受世人景仰,是为当世第一高门。
自王氏以下,谢氏、温氏、卫氏、顾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士族高门的风光,一直延续到肃宗时期。
当时三王夺位,勾结外寇发动叛乱。
那场战争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多半都热血激扬地上了沙场。
太平盛世之下,谁也没有想到,那场仗会打得这么久。
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驰骋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可多少年少才俊,最终却将他们滚烫的热血和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疆场。
大劫过后,士族元气尽伤。
连年征战,致使农耕荒废,百姓流离失所,更遭逢经年不遇的大旱,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士族子弟不事稼穑,代代依赖田产农租为继,骤然失去了财力支撑的世家,再无力支撑庞大的家族,门第倾颓于一夕之间。
乱世之际,寒族出身的武将,却在疆场上军功累升,迅速掌握了兵权。昔日备受轻慢的卑微武人,逐渐接近权力的顶峰,与世家分庭抗礼。
那个煌煌盛世的时代,终于一去不返。
数十年争斗下来,各个世家纷纷失利,权势不断地被并吞着。最终剩下的不过是王谢顾温等寥寥几家,外抗武人,内里又自争斗,其中尤以王谢两族结怨最深。
王氏族系庞大,从琅琊故里到京师朝堂,从深宫内闱到边塞军帐,均有王氏盘根错节的势力,深植在整个皇朝的根基之中。尤其到了这一代,王氏既是后族,又居宰辅,更兼兵权在握。我的父亲以两朝重臣,官拜左相,封靖国公。而两位叔父,一个统辖禁军,拜武卫将军;一个主理河运盐政,远镇江南。甚至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广布父亲的门生。
要想轻易动摇我的家族,只怕没有人可以办到,连皇上也不能。
我真正明白王氏作为门阀世家之首,权势之强横,正是在谢贵妃死后。而贵为皇子的子澹,在母亲刚刚故去之时,便被一道诏书,逐出宫廷。
按礼制,母丧,守孝三年。
昔日皇家并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往往其只在宫中服孝三月,便可从宗族中择人代替自己,往皇陵守孝至期满,只是若要婚娶,仍需三年孝满。
然而,谢贵妃丧后,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姑姑行事之强横,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她想拔去子澹这眼中钉已有多年,如今谢贵妃一去,她再无忌惮。
无论我跪在昭阳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改变心意。
我知道姑姑从来不愿让王氏女儿嫁给子澹,不愿谢贵妃的儿子因联姻得到更多庇护。可是子隆哥哥已经是太子,是不可动摇的东宫储君,子澹与世无争,对帝位绝没有一丝非分之想,我不明白姑姑为何还要忌惮他,连容他在父皇膝下侍奉尽孝都不肯,定要将他远远逐走,将他带离我的身边。
生平第一次,我不愿相信昭阳殿里戴着凤冠的人是我嫡亲的姑母。
我在昭阳殿外跪到深宵,惊动母亲夜入中宫,姑母终于出来见我。
她高高在上的神容不见了往日慈爱,眉梢眼底都是冷硬。她抬起我的下巴,“阿妩,姑姑可以疼你,皇后不能疼你。”
“那就求您多做一次姑姑,少做一次皇后。”我强忍着眼泪,“只这一次。”
“我十六岁戴上这后冠,何尝有一日能脱下。”她冷冷地答。
我僵直了身姿,泪如雨下,任凭母亲垂泪相劝,也不甘罢休。
姑姑向我母亲低下了头,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低声说:“长公主,即便今日阿妩恨我,终有一日她会谢我。”
母亲哽咽。
我拂袖起身,退后数步,看着她们华美宫装下悲戚的样子,心底对这冷冰冰、空洞洞的天家尽是绝望,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对姑姑缓缓摇头——我不会记恨,也永远不会感激她。
我离开昭阳殿之时,以为还有最后的希望——皇上,既疼惜子澹又宠爱我的皇上,是我的姑丈也是舅父。
我求他降旨留下子澹。
他看着我,疲倦地笑了笑说,皇陵是个安全的地方,守孝也没什么不好。
他坐在御案后,瘦削身子陷在金碧辉煌的龙椅里,像一夕之间老去了十岁。
谢贵妃死后,他也病了一场,许久没有上朝,至今还在养病。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一个阴郁的老人,从前会将我抱在膝上,喂我吃新橘的那个人已不知去向,我再也见不着他清朗和悦的笑容。他不喜自己的皇后,甚至不喜太子,只有偶尔对着子澹时,才像一个慈父,而不是莫测高深的皇帝。
可如今他却任凭皇后逐走自己最钟爱的儿子。
我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父亲,怎样的皇帝。
看着我的泪眼,他叹息,“阿妩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从他眼中,我看到了一丝身不由己的厌恶。
这目光将我余下的哀求冻结成冰,碾碎成灰。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记着他说过,见我流泪他会心疼。
我希望子澹能如往日一般微笑着离去,他是我心中最骄傲高贵的皇子,不要被任何人看见他的悲伤和眼泪。
子澹的马车行至太华门,我的侍女锦儿会等候在那里。
我命锦儿带去一只小小木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他出城的时候,我悄然立在城头,远远地望着锦儿跪在他的马前,呈上匣子。
子澹接过看了,久久驻马停立,纹丝不动——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锦儿朝他叩拜,仿佛也哭泣着说了什么话。
他蓦地扬鞭催马,绝尘而去,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