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牛丕、杏月儿二人乍听身后有人喝问,心中同时一凉,两人的反应如出一辙,先是转顾左右,思谋逃跑。这时身后飘袂声近,四条黑影如大鸟般飞落他们身边,团团把他们给围住,来者身形颀长,腰佩长刀,脚踏官靴,头插翎羽,清一色的宋官打扮,杏月儿对这四人很陌生,向牛丕却是认识他们的,他们是五品殿前带刀侍卫鲁昌、高柱、陈斐、赵峰。
四侍卫围住向、杏二人,但他们并没看出眼前的这名男子竟是闻名天下的名盗之一,他们只以为这对男女是宰相府中的一对仆役而已,四侍卫之一鲁昌看了一眼滚落在地上的苏师旦首级,皱着眉头问杏月儿:“这是怎么回事?”
杏月儿见这四人来去如飞,步调一致,知道遇上训练有素的高手了,她心里紧张,口中咿呀啊呀地不知说什么好,向牛丕毕竟是从大风浪中磨练出来的,见状赶紧说道,“对不起四位大人,她刚才不小心脚底绊了一下,把盒子摔地上了,哪知从里面滚出一颗头来,乖乖不得了啊!吓煞我们了。”
四侍卫不疑有它,高柱把苏师旦的人头重新装入樟木红箱中,盖好箱盖,把红箱递给杏月儿,然后向内府方向挥了挥手道,“你们两个快随我们来吧,左丞相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急着要看这两颗人头哩。”言毕,当先与鲁昌走在前面带路,而陈斐、赵峰则押在向、杏二人身后。
向、杏二人被夹在四人中间,两人一边随着他们走着,一边思忖着该如何逃跑,可是弹指功夫后两人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他们同时看出,四大侍卫所立的方位,看似随机而动,实际不然,他们四人居然合围成一个奇妙的“四象方阵”,想要从他们四人当中逃出去,除非先破除他们的阵型,他们两人都是出身玄门,对于阵型的常识好歹知道一些,知道这种“四象方阵”奇妙无方,破阵有一定难度。杏月儿低声问向牛丕,“有什么好方儿逃走么?要是被他们给认出来,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不出,”一向足智多谋的向牛丕愁郁道,“这四家伙盯得太紧了,暂且随他们走,我们见机行事,好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说不定我们还能在筵席上干上一票。”说到这里,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来,他对杏月儿问道,“你能把你手里的那颗首级给毁掉么?”
“毁掉?干嘛?”杏月儿大惑不解。
“也不想干嘛,”向牛丕用促狭的口气低语道,“我就是觉得,既然完颜纲那么急着想看这两颗人头,我偏不想遂了他的意,把这人头毁了,也教夏震那厮尴尬尴尬。”
杏月儿与向牛丕的脾性是很相近的,有时候甚至比他更爱游戏风尘,她思忖着如果完颜纲看见一颗面目全非的首级呈现在他面前时,会表现得如何震惊,而夏震又会表现得如何惊骇时,情不自禁地格格笑了起来,引得四名带刀侍卫把目光聚到她的身上。
在向牛丕、艾净、杏月儿和田歌这三人一猫的奇特队伍里,黑猫田歌一直是个被忽略的角色,这不,当向、杏二人被四侍卫押向内府时,黑猫就跟在他们身旁的草丛中,四侍卫中的陈斐发现了穿行在草丛间的黑猫,但他只瞟了黑猫一眼,便不再注意它了,他只当这是宰相府中豢养的家猫。
当黑猫跟着他们屁股后走到内府院墙的那扇半月形拱门前时,正想穿门而进,忽然感到身侧有什么事物在袭近他的身体,这只黑猫是机警成精的家伙,略有不好的预感,马上在地上横翻两个跟斗,只闻“噼”地一声轻响,一块泥疙瘩在他刚才所立的位置上炸开,黑猫转头向泥疙瘩投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灌木丛后有一角雪白的袂裾随风招展着,用不着看清,黑猫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他欢欣地纵过灌木丛,雪衣赤足的艾净正闪在灌木丛后的一棵苍松下。
艾净看着黑猫跑近脚边,她蹲下身子,轻柔地抚摸着猫头,似是对黑猫说,又似是自言自语地说,“杏姑娘他们看上去遇上麻烦了,姓向的不该对自己那么有信心,如今完颜纲的筵席无异于龙潭虎穴,高手如云,他们冒险进去,想要全身而退恐怕有困难了。”
黑猫抬起头对她“喵呜”地叫了两声,艾净又道,“你以为刚才我不想出手救他们?这四名侍卫如果分开来,没有一个能与我过上十招,可他们四人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四象奇阵,我没把握在短时间里能破了他们这个阵型,说不定反倒害了他们两人的性命,所以一直没出手。”
黑猫把身体贴在她的脚踝边,轻轻地上下摩娑着,艾净思虑了一会儿,又说道,“姓向的自以为在这里没人认得出他来,那就是大错特错了,当日大闹嘉兴烟雨楼时,他曾与黑头陀和完颜纲都有过一面之缘,他们又怎会认不出他来?完颜纲府中高手如云,再加上这四名侍卫的武功也很不错,一旦交起手来,只怕我们很难讨得到好去。”
黑猫忽然向旁横蹿出几步,两前爪直立而起,摆了个很漂亮的抱拳动作,艾净看到这个动作,伸出玉指轻轻弹了一下黑猫的额头,轻笑道,“对呀,说不得这次又得借白道群雄的力量来闹腾一番了,嗯,刚才我把夜行人引到相府东厢的后花园里去了,你现在到后花园里去活动活动,想法把夜行人给引回来。”此女不笑时便如百合暗香,清丽绝尘,但她一笑起来,又如春风拂澜,百花群放,美不胜收,黑猫一时间竟是看得痴了,直到她对黑猫横瞪了一眼,方才从迷梦中醒来,黑猫对她依依不舍地轻叫了一声,转身向东边的后花园奔去。
艾净支开黑猫后,站在苍松下略略思忖片刻,倏地拔身而起,施展轻功飘入内府,向中间摆宴的地方掩过去。
此刻,宰相内府的宴会大厅上张灯结彩,客人围席而坐,仆役丫鬟们来回穿梭,忙着添菜上酒,宴厅正中还有歌舞表演,彩衣缤纷,香鬓厮磨,箫鼓齐奏,端得热闹无比。
向南的两张大桌上坐的是大金和大宋两国的朝廷要员,其中,大金国以左丞相完颜纲以及黑头陀为主,而大宋国则以新晋礼部侍郎夏震为主。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完颜纲忽然站起身来,双掌响亮地拍了两下,朗声说道,“诸位,请大家静一静。”他的话音一落,鼓乐停奏,舞姬散去,宴厅里顿时静了下来。
完颜纲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皇上已经答应与宋国签订《嘉定和议》,宋金两国之间至此——算是正式停战了。从此两国将以叔侄相称,吾国与宋国之间的关系比以前更亲密了。”他的话刚说完,夏震带头响应,使劲鼓起掌来,此人双掌肥厚,鼓掌之声居然声恸如雷,把四下的掌声全部盖住了。
完颜纲笑着与宋廷官员们握手把欢,众人欢闹了一会儿,完颜纲又对席间众人说道,“诸位嘉宾,依照宋金两国的协议,这次宋国将有一件特殊的礼物呈送过来,以示宋国停战的诚意,下面,我们请出这件特殊的礼物,大家一同见识见识。”
众宾客轰然叫好。两名小厮各捧一只樟木红箱走入厅中,他们把两只樟木红箱摆在厅堂正中的一张长长的香案上,完颜纲装模作样地向乐队摆了摆手,乐队奏起一首欢快的《浪淘沙》,待到曲终时刻,完颜纲向站在樟木红箱边上的两名小厮打了个手势示意,站在右首的小厮首先揭开右边的红箱箱盖,围观诸人全部引颈向箱中看去——一只大腹便便,死去多时的圆腹癞蛤蟆端端正正地仰面躺在红箱正中!
众人错愕地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整个场面静极了,落针可闻。
笑容僵在完颜纲脸上,他怒目圆瞪,转对一旁的夏震问道,“夏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开玩笑么?这个玩笑开得可不怎么幽默。”
夏震比他还要惊愕,他挥手示意站在左首红箱边上的小厮把左边的红箱揭开,小厮照他的意思做了,只见左边红箱里放着的,却是一只黑乎乎的几成焦炭的黑头,五官早已无法辨认,众人发出一声惊呼,有些个女客人甚至狂呕秽物,场面一片混乱。
完颜纲神情变得灰冷,他眼睛斜睨着夏震,口中连连“嘿嘿”冷笑出声,“夏大人,你现在还有何话可说?既然是议和,双方都得拿出一份诚意才是,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何般?想奚落我大金国不成?”
夏震闻言大惊失色,他对完颜纲抱拳道,“左丞相息怒,来此之前我确实亲自检查过这两只箱子,里面确是韩侂胄、苏师旦这二叛逆的狗头不假,至于说怎会变成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下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左丞相稍坐片刻,容下官盘查左右一声。”
完颜纲气呼呼地坐下,把脸一抬,不再理睬他,一旁的黑头陀赶紧温言相劝。
夏震向隔壁一张桌上挥了挥手,高柱、鲁昌等四名五品带刀侍卫马上聚到他的身前,夏震沉着脸问他们:“韩、苏二人的首级一直是由你们所看管的,你们说,怎会发生这种事情?”
四名带刀侍卫茫然相顾,高柱说道,“照理说不该出现这种事情啊!韩、苏的首级在搬入相府前,我们一直守护在旁边,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动手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斐说道,“莫非是邪术!我看象哪!那颗被烤焦的首级隐约间还可辨出苏师旦的面容特征来。”
鲁昌对夏震说道,“进入相府后,两人的首级一直收藏在房间里,我们四人轮流守护,不可能被人掉包,况且就在不久前,捧护这个箱子的那名红衣丫鬟还把苏师旦的首级掉落地上了,是高柱亲自把首级放回箱子里去的,当时我们四人全部看见首级了,一点不假。”
高柱连连点头道,“是啊,夏大人,当时我亲手把首级放入箱子里的,绝对是真的首级。”
坐在凳上的完颜纲忽然转过头来,对夏震嗤着鼻冷哼道,“你这手下连说谎都不象,我府上的丫鬟都穿灰色衣裳,几时冒出个穿红衣的。”
四大侍卫听他如此一说,同时把目光向厅上扫去,果然,穿梭在客人间的丫鬟都是身穿灰色粗布宽襟衣裙,而他们所见的那名女子却是身穿大红色缎裙,这时,黑头陀显然对他们的话题感兴趣了,他凑过来问道,“你们所说的那名红衣女子长何模样?”
“大眼睛,容貌很美。”陈斐说道。
“腰里还束根银色腰带。”
“是啊,看来我们是上当了。”高柱说道,“这丫头的派头哪象丫鬟,她更象一个郡主。”
黑头陀沉吟着点了点头,转身向站在宴厅一角的一名相府管事招了招手,管事疾步靠近前来,黑头陀问他,“可看见一名穿红衣的女子在府内逗留?”
管事手抚胡须沉思着,黑头陀提醒他道,“此女子容貌很美,兼之穿红衣,应该很醒目才是。”在宋金时代,无论民间还是官方,服饰多以素色为主调,象杏月儿那样张扬个性的女子并不多见。
管事经他这么一提点,忙不迭地点头道,“确实有名穿红衣的美丽女子,刚才还在偏厅的酒席间坐了一会儿,和另一名长相英俊的男子吃了点酒菜。”
“现在他们还在偏厅里吗?”夏震疾声问道。
管事的对黑头陀毕恭毕敬,却白了一眼夏震,态度变得倨傲起来,竟是不回答他,黑头陀把夏震的问话重复了一遍,管事的这才回答道,“不在了,小厮们抬着红箱进来时,我就跟着来看热闹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曾看见那红衣女子和那英俊男子一起往‘逍遥轩’方向走去了。”
黑头陀和夏震、四大侍卫互相看了一眼,同声高喝道:“逍遥轩!”六人身形倏动,同时纵身跃起,特别是夏震,此人身形胖大,可是脚下轻捷,如同落叶一般飘地无声,其轻功造诣,竟然远在四大侍卫之上。这六人顾不上惊世骇俗,各展轻功,在众目睽睽之下纵出宴厅,直向宴厅北侧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