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清明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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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宋太祖时,大将曹翰征南唐打下江州(今江西九江),从庐山东林寺运回汴京五百个铜罗汉,被宋太祖放到相国寺里,并为此专建了这间相国寺里面积最大的殿堂“罗汉堂”,“罗汉堂”呈“回”字形建筑,造型别具一格,分为内外两殿,向牛丕带着二女一猫走进殿中,见到眼前如此恢宏庞大的建筑和那墙上连绵不断的壁画,心里略有所悸,感觉似乎已经在漫长如海的浩然长卷中迷失方向了。

向牛丕望着那一排排形态各异的铜罗汉身后如敦煌飞天般的壁画群,对艾净说道,“这幅《须弥山佛国胜景图》中所讲述的是佛国须弥山的一些佛经故事,传说中的须弥山是佛国所在地,须弥山山腰耸立着一座犍陀罗山,此山有四座山峰,被世人称作须弥四宝山,佛经曰:‘四宝所成,东面黄金,西面白银,南面琉璃,北面玛瑙,四大天王各居一山。’西方广目天王镇护西牛贺洲,依我看,咱们要找的那幅壁画应该在西外殿。”

艾净觉得他说得有理,于是随他直穿内殿大堂,向西面的外殿走去。杏月儿对此事似乎不是那么热衷,也懒得去多费脑筋,只是跟在向、艾二人身后,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形貌各异,表情丰富的铜罗汉。

三人刚踏入西殿,触目所见的就是摆在门口一张香案上的一幅图画,定睛打量,正是他们那幅失踪的李唐《青山览嬉图》,三人交换了一个警戒的眼神,正待有所行动,就听香案转角后面有声音说道,“哎,诸位总算是找来了,老衲在此恭候多时了。”

艾净柳眉轻耸,娇躯微晃,已如闪电般掠至香案左近,她向那发声之人看去,只见一个半老和尚半倚在佛龛下,满身龌龊,僧衣油腻,手里举着一只破蒲扇,面前地上放着一只破斋碗,满脸怡然自得的样子,正是那名在大雄宝殿前偷走他们图画的那个邋遢和尚。这老和尚虽然形貌落魄之极,一双昏浊的老眼却在大殿沉沉的黑幕下闪着熊熊希翼之火,炯炯地盯视着随后走进的向牛丕。

若说上次见到这个邋遢和尚感觉很突兀,这次再见这老和尚,在向牛丕的心里,却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随着越来越接近谜题的中心,他心里已经感觉到,此谜后面的人物或事物会慢慢地浮出水面,从花间溪口中听到“清明印”一词,和这个对李唐《青山览嬉图》表示出兴趣的邋遢和尚的出现,似乎都是一种必然,就像盗墓贼揭开重重椁棺去探测墓穴中的宝物一般,随着一层层腐朽烂木的揭起,下面出现的任何难看的事物都会吊起盗墓者一场惊喜,就算是最终面临着一座空墓,也不会表现得过于沮丧,对于一个富有游戏精神的盗墓贼来说,他所寻求的心情境界已不是最终发现墓中宝贝的欣喜感,而是其间所经历的那份刺激感。

向牛丕常以游戏者的心态来自诩自己在盗贼界的成就,所以面对重重危机,往往能以游戏者的从容心欢然面对,他把放在香案上的《青山览嬉图》举起,对邋遢和尚扬着说,“大师傅似乎对此画很感兴趣嘛,不过既然要取之,总得事先打个招呼才是,刚才你莫名其妙的把画拿走,可把我们这位小姑娘给吓坏了,她到现在还惊魂未定哩,大师你得陪她精神损失费才是。”他所说的小姑娘当然是指杏月儿,杏月儿对他翻了个白眼,再对邋遢和尚怒哼了一声,做出母老虎状。

邋遢和尚没有回答这幅画,而是跳开主题,问了个更奇怪的问题,“这位施主与我一个故人很相像,敢问施主大名。”

向牛丕虽然如今四面楚歌,却也坦然,毫无隐瞒道,“在下姓向,向牛丕。”

“向牛丕?”邋遢和尚自言自语道,“姓对了,只是这名字却有点不对。”

向牛丕心中突地一跳,在邋遢和尚对面蹲下,眼睛炯炯地瞪着他,浓浓的眉毛在额头上扬起非常好看的两道弧线,他哑声问道,“大师此话何解?”他的称呼由大师傅改为大师,显见心中对此僧已生敬意。

“施主可认识向秀淳?”邋遢和尚问他。

向牛丕摇了摇头。

邋遢和尚脸现失望,又问他,“施主可认识郭棠棠。”

向牛丕还是摇了摇头。邋遢和尚失望之极,却听向牛丕忽然说道,“大师可认识向和韬?”

邋遢和尚先是一怔,继而连连点头道,“那是家祖的名讳。”

“家祖?”向牛丕惊声道,“向和韬是我曾祖父,又是你祖父,那么,你岂不是我的叔伯辈了?”

“你可是来自江南?”邋遢和尚脸现兴奋地问。

“我是名孤儿,自幼由姑苏寒山寺的普远大师收养,不知父母的姓名,也就在前几天,刚刚知道曾祖父为向和韬。”

邋遢和尚神情变得黯然,低声“哦”道,“原来你爹妈已死了,这就难怪了,等了二十五年,一直未见大哥大嫂回来,我就预期到他们出事了,只不知他们是几时、在哪里出事的。”

“据说是在我三岁时,他们在大别山附近被流寇所害。”向牛丕哑声道。

“你三岁?”邋遢和尚叹了声,“若你真是我大哥的孩子的话,三岁那年你正好与你父母一起离开汴京,准备去临安,如此说来,你们一家子还没到江南就出事了。”

向牛丕听他这么一说,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和尚就是自己的亲人了,他感觉心里一热,鼻子微酸,多年来纠结心头的一个身世之结倏然被打了开来,他低低地叹息一声,坐在邋遢和尚的身旁,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彼此深望对方,一股亲情弥漫在两人的胸臆间,说不出的温暖受用。

艾净和杏月儿看那邋遢和尚虽然龌龊老迈,却有尖挺的鼻梁,俊俏的眼目,皮肤也很白皙,依稀间与向牛丕有几分相似之处,看上去确实有血缘关系,她们两人跟着向牛丕辗转南北,就算劳无所获,不过能帮着向牛丕认祖归宗,却也是件积德的好事情。

场面宁静了约半盏茶功夫,还是邋遢和尚先说话,“你爹名叫向秀淳,你娘名叫郭棠棠,我是你爹的二弟,俗家名叫向秀刚,法号了明。我们是兄弟三人,三弟名叫向秀群,现在全家都在金国的中都为商。你说你叫向什么来着?”

“向牛丕。”

“向牛皮?”了明和尚笑了,“这名字多难听,你爹妈都是出身书香门第,怎可能取这么难听的名字,你该叫向鎏品才是,你还有一个名叫向鎏斐的堂弟,另有两个堂妹,他们都是你三叔的孩子,此刻都住在中都。”

向牛丕搔了搔头皮,暗忖按照陈埙的说法,杨正侠当年从流寇的屠刀下救出自己时,他的父亲已死,而其母也奄奄一息,想必是当时已经口齿不清,把个向鎏品说成了向牛丕,事后普远大师收养自己,也没动脑筋为他改个好听的名字,所以“向牛丕”的大名便延用至今,说实话,他还真喜欢“向牛丕”这名字,容易让人记住,若要他此刻再把名字改回那拗口的“向鎏品”,他是万万不肯的。

了明和尚指着那幅《青山览嬉图》,“贤侄就是靠着这幅画找到相国寺来的?”

“是的,”向牛丕点头道,“没想到能找到自己的亲人,真是万幸。”

了明哼了一声道,“若是没有这所谓的‘清明印’,当年你爹妈也不会离开汴京,千里迢迢赶往临安,更不会遭到杀身之祸,我向家也不可能象今天这样支离破碎了。”

“二叔此话怎讲?”向牛丕不解道。

“贤侄至今应该知道‘清明印’是怎么回事了吧?”了明反问他。

“一点都不清楚,我在不久前刚知道有‘华山书院’这一说,”向牛丕摇头道,“事实上,侄儿也是刚刚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中第一次听见从别人口中听说‘清明印’这个词,如今真如身坠云雾中,脑子里一片糊涂账哩,还望二叔能给侄儿指点一二。”

“你真不知‘华山书院’一直保护着‘清明印’?”了明惊诧道,“那你是如何找到李唐的后人,并从他手里得到这幅《青山览嬉图》的?”

“这都是机缘巧合吧。”向牛丕接下去把姑苏寒山寺惨案的发生、自己无妄受到朝廷和江湖的缉杀、嘉兴和岳阳楼之行的经过简略地讲给了明听。

了明听得心悸神旌,一旁的杏月儿和黑猫也是听得目瞪口呆,岳阳楼之前的事情,她也是第一次听向牛丕谈起,特别是寒山寺惨案里三名死难者摆出的那个匪夷所思的形状,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真没想到向牛丕和艾净居然有如此曲折离奇的惊险经过。直到此时,她方才对这神秘的“清明印”开始感兴趣起来。

向牛丕说完笑道,“根据李唐在画中所描述,我们找到这里,果然大有所获,找到了我二叔。”

了明一边用蒲扇扇柄搔着背后的痒处,一边娓娓述道,“八十年前你曾祖父向和韬与李唐一起逃离金国的金兵大营后,两人在半道上就分道扬镳了,你曾祖父来到故都汴京,而李唐则南下新都临安,两人分手时曾约定,无论是他们本人或他们的后代,必有重逢的一天,两人当即约定,李唐或其后代若回汴京,便在清明时节在这相国寺的‘罗汉堂’里与向家人重聚,所以你曾祖父回到汴京后,每年的清明时节必会来此殿中等候故友,直至逝世后,你祖父,也就是我的父亲承继了他的遗愿,每年清明都会来,现在这个传统传到我的手里,我嫌来来去去麻烦,再加上你父亲南下临安,你三叔北上中都,这家里只剩我一个不思进取的蛮汉,所以我索性在相国寺里出了家,这样就能成日里守在寺里,以免错过李家后代找来,嘿嘿,没想到没等到李家后代,却等到了贤侄,这也是天意吧。”

向牛丕把《青山览嬉图》缓缓卷起,轻语道,“我还以为这幅画上有关于‘清明印’的线索哩,原来并非如此,而是李唐与曾祖父的一个约定。”

“不不不,你误会了。”了明赶紧摇首,“其实这幅画就是隐喻了‘清明印’的下落。”他见向牛丕和另两美女都露出迷惘的神情,赶紧站起身来,指着神龛后面的壁画说道,“知道这殿里的壁画是谁画的吗?”

杏月儿抢先回答,“是李唐?”

“错,是张择端。”了明指着大殿正西方向的墙壁说道,“这一段表述四大部洲之一‘西牛贺洲’奇景的画就是宋徽宗宣和年间张择端所画,据你曾祖父向和韬所述,昔年山东诸城张择端刚来汴京城时,为了谋生,就住在这相国寺的香积厨中,为寺院绘画。有一天,宋徽宗赵佶和当时的宰相蔡京在皇家卫队的簇拥下声势浩荡地来到相国寺降香,正巧看见张择端的一幅画作,极好书画的赵佶和蔡京被张择端的高超画技所折服,当即延请张择端进入翰林图画院为朝廷作画,而这殿里的壁画,并不是张择端住在相国寺中所画,而是他入翰林图画院后,寺里的主持几番上门恳请,给请来的,据传当年张择端刚画完一幅表述汴京城繁华市景的浩然长卷,此画令宋徽宗爱不释手,并亲笔在图上用他那最著名的瘦金体字题下图题《清明上河图》,那张择端兴奋之余,欣然答应了住持的要求,来到此处画了这幅壁画。”

向牛丕站起身来,仔细端详起那幅壁画来,从此画画成距今已有八十余年,年代虽不长,但因缺乏保护,加上寺中几度遭战火和黄河水患的影响,壁画的色彩已经斑驳暗淡,画中有一形似倒扣的酒壶状的仙山,仙山上有数百个神态逼真的仙佛,还有蛟龙腾云,彩凤瑞祥,云飞霞拱,景致如梦如幻,画工的笔力相当老练而富有个性,向牛丕对书画颇有根底,自隋代以来的书画名家多少知道一些,偏偏没听说过这个叫张择端的人物,想必此人成名的时间不长即遭金兵入侵的惨祸,所以名气并没有扬出去吧。

向、艾、杏三人在壁画下面徘徊良久,始终没看出其中蹊跷来,向牛丕疑惑地对了明道,“这幅画里有那所谓的‘清明印’的信息么?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别说是你了,自你曾祖父以后整整四代向家子弟,化了八十年时光,却没有一人能看出其中蹊跷的。”了明叹息道,“所以说,当年你祖父就怀疑张择端是否给了一个错误的信息给向和韬,但你曾祖父对‘清明印’这种东西痴迷得近乎走火入魔了,他坚决相信这幅画里一定有有关于‘清明印’的信息,只是,也许得配合张择端的另外的作品来看,才能看出其中的奥秘来。这也就是二十五年前,你祖父决定派你父母带上你到临安去找李唐的后人,而三弟则北上中都寻找张择端或其后人的下落的主要原因。”

“不是说,张择端在中都没呆多久就病死了吗?”向牛丕惊讶道。

“不,他并没有死。”了明摇头道,“你曾祖父回汴京后约过了十五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碰上一名刚从中都逃回来的画师,据那画师称,曾看见张择端在中都的街头出现过,只是已经成了个瘸子,腿脚不便了。所以你曾祖父断定,张择端肯定是那场大病落下了残疾,无力离开中都了,当时因为我们兄弟三人年纪尚幼,而你曾祖父却已老迈,无力再长途跋涉去中都了,所以只好等我们成年后,兵分三路,分别北上和南下,寻找张择端及李唐后人的线索,希望能重新找到‘清明印’的下落。”

杏月儿突然插话道,“说了那么久,这个‘清明印’倒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