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任务是不会改变的。作家本身可以发生变化,但他的任务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写得真实,并在理解真理何在的前提下把真理表现出来,并且使之做为他自身经验的一部分深入读者的意识。
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事情了,正因如此,所以无论早晚,作家总会得到极大的奖赏。如果奖赏来得太快,这常常会毁掉一个作家。如果奖赏迟迟不至,这也常常会使作家愤懑。有时奖赏直到作家去世后才来,这时对作家来说,一切都已无所谓了。止因为创作真实、永恒的作品是这么困难,所以一个真正的优秀作家迟早都会得到承认。只有浪漫主义者才会认为世界上有所谓”无名大师”。
一个真正的作家在他可以忍受的任何一种现有统治形式下,几乎都能得到承队。只有一种政治制度不会产生优秀作家,这种制度就是法西斯主义。
因为法西斯主义就是强盗们所说出的谎言。一个不愿意撒谎的作家是不可能在这种制度下生活和工作的。
法西斯主义是谎言,因此它在文学上必然是不育的。就是到它灭亡时,除了血腥屠杀史,也不会有历史。而这部血腥屠杀史现在就已尽人皆知,并为我们中的一些人在最近几个月所亲眼目睹。
一个作家如果知道发生战争的原因,以及战争是如何进行的,他对战争就会习惯。这是一个重要发现。一想到自己对战争已经习惯了,你简直会感到吃惊。当你每天都在前线,并且看到阵地战、运动战、冲锋和反攻,如果你知道人们为何而战,知道他们战得有理,无论我们有多少人为此牺牲和负伤,这一切就都有意义。当人们为把祖国从外国侵略者手中解放出来而战,当这些人是你的朋友,新朋友,老朋友而你知道他们如何受到进攻,如何一开始几乎是手无寸铁地起来斗争的,那么,当你看到他们的生活、斗争和死亡时,你就会开始懂得,有比战争更坏的东西。胆怯就更坏,背叛就更坏,自私自利就更坏。
在马德里,上个月我们这些战地记者一连19天目睹了大屠杀。那是德国炮兵干的,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屠杀。
我说过,对战争是会习惯的。如果对战争科学真正感兴趣(而这是一门伟大的科学),对人们在危急时刻如何表现的问题真正感兴趣,那么,这会使人专心致志,以至于考虑一下个人的命运就会像是一种卑鄙的自爱。
但是,对屠杀是无法习惯的。而我们在马德里整整目睹了19天的大屠杀。
法西斯国家是相信总体战的。每当他们在战场上遭到一次打击,他们就将自己的失败发泄在和平居民身上。在这场战争中,从1937年11月中旬起,他们在西部公园受到打击,在帕尔多受到打击,在卡拉班切尔受到打击,在哈拉玛受到打击,在布里韦加城下和科尔瓦城下受到打击。每一次在战场遭到失败之后,他们都以屠杀和平居民来挽回不知由何说起的自己的荣誉。
我开始描述这一切,很可能只会引起你们的厌恶。我也许会唤起他们的仇恨。但是,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个。我们需要的是充分理解法西斯主义的罪恶和如何同它进行斗争。我们应该知道,这些屠杀,只是一个强盗、一个危险的强盗——法西斯主义所作的一些姿态。要征服这个强盗,只能用一个方法,就是给它以迎头痛击。现在在西班牙,正给这个法西斯强盗以痛击,像130年以前在这个半岛上痛击拿破仑一样。法西斯国家知道这一点,并且决心蛮干到底。意大利知道,它的士兵们不愿意到国外去作战,他们尽管有精良的装备,却不能同西班牙人民军相比,更不能同国际纵队的战士们相比。
德国认识到,它不能指望意大利在任何一场进攻战中不能依赖这个盟国。不久前我读到,冯·布龙贝尔克参加了巴多略元帅为他举行的声势浩大的演习。但是,在远离任何敌人的威尼斯平原演习是一回事,在布里韦加和特里乌埃戈依之间的高原上,同第十一和十二国际纵队以及里斯特、康佩希诺和麦尔的西班牙精锐部队作战中遭到反攻并损失三个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轰炸阿尔美利亚和占领被出卖的不设防的马拉加是一回事,在科尔多瓦城下死7000人和在马德里的失败的进攻中死伤三万人则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开始时说过要写得好而真实是多么困难,说过能够达到这种技巧的人都一定会得到奖赏。但是,在战时(而我们现在正不由自主地处于战争时期),奖赏是要推迟到将来的。描写战争的真实是有很大危险的,而探索到真实也是有很大危险的。我不确切知道美国作家中有谁到西班牙寻求真实去了。我认识林肯营的很多战士。但是,他们不是作家。他们只会写信。很多英国作家、德国作家到西班牙去了,还有很多法国作家和荷兰作家。当一个人到前线来寻求真实时,他是可能不幸找到死亡的。如果去的是12个人,回来的只是两个人,但是,这两个人带回来的真实,却将是实实在在的真实,而不是被我们当作历史的走了样的传闻,为了找到这个真实,是否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这要由作家自己决定。当然,坐在学术讨论会上探讨理论问题要安全得多。各种新的异端,各种新的教派,各种令人惊叹的域外学说,各种浪漫而高深的教师,对那些人来说,总是可以找到的,——他们也似乎信仰某种事业,但却不想为这个事业的利益而奋斗,他们只想争论和坚持自己的阵地,这种阵地是巧妙地选择的,是可以平平安安占据的。这是由打字机支撑并由自来水笔加固的阵地。但是,对于任何一个希望研究战争的作家来说,现在正有,而且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一直都会有可去的地方。看来,我们还会经历很多不宣而战的年代。作家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参加这些战争。以后也许会有奖赏。但是,作家们不必为此而感到不好意思。因为奖赏很久都不会来的。对此也不必特别寄予希望,因为,也可能像拉尔夫·福克斯和其他一些作家那样,当领取奖赏的时间到来时,他们已经不在人间了。
◎说明提示:
本文是海明威在第二次美国作家大会上的发言。
海明威,美国作家。著有《太阳照样升起》、《老人与海》等。195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以描写战争题材著称。他简洁、凝练的文风对后辈作家影响甚大。
▲情节(福斯特)
情节
福斯特
亚里士多德说过,“我们从人物可看出作品的特色,而从动作——人物的行为——才能感到悲或喜。”可以断定,亚里士多德的这个见解是不对的。
现在就让我们谈谈为什么不同意他上述见解的理由吧。“凡是人的悲或喜,”他还说,“都是以动作来表现的。”我们认为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因为人的悲喜之情也蕴藏于内在活动之中,并不为外人所知。对此,每个人都有切身体会,小说家也不无同感。我们所说的内在活动,意指那种没有外在迹象的活动。它并不像一般人设想的那样,可以从一次偶然的言谈或表情中察觉,因为偶而的言谈或表情也像演说和杀人那样有外在迹象。所以说,这类活动已越出内在的范畴,而进入动作的领域了。
然而,我们也不必借此机会责难亚里士多德。因他几乎没读过多少小说,尤其没看过现代小说——他只看过《奥德赛》,并没看《尤利西斯》。他对内在活动从来不感兴趣,甚至认为心灵像条管子,里面的一切意念始终要被抽出来看的。他在写上面引用的那些话时,是仅就戏剧而言,这无疑是符合事实的。因为剧中人的悲喜之情只能以动作的形式表现,否则,观众就无法看懂。这正是小说与戏剧的重大区别。
小说的特点在于:作家可以大谈人物的性格。可以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让读者听到人物的内心独白。他还能接触到人物的冥思默想,甚至进入他们的潜意识领域。个人的自言自语——即使对自己说的——并不全是真话。因为个人心中隐约地感到的悲哀与欢乐是由多种原因引起的,往往不易说清楚。由于这些情绪来去匆匆,如果都能加以解释的话,那就会失去其本意。小说家的真功夫就在于他不仅可以将短暂的潜意识转变成言行(戏剧家也有此种本事),而且能够说明这种转变与独白的关系。他们拥有评论一切内在活动的权力。我们决不要剥夺小说家这种特权。“作家怎么能知道这件事呢?”读者有时问道,“他的观点是什么?总是前后矛盾,以前说要有个限度,后来又说可以无所不知,现在又回到原来的观点上。”对待这类问题,他真有点像法官判案似的。但在读者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观点的转变和内在活动是否令他们信服。看来,亚里士多德也该隐退了,还是连同他为之自我陶醉的那些论调一起隐退吧。
不过,他仍然给我们留下一些混淆不清的概念:人们对人性扩大了视野以后,定会提出究竟情节是由什么构成的?大部分文学作品都包含两个因素,一是我们上次讨论过的人物;二是我们姑且称之为技巧的东西。对于技巧这玩意,我们虽议论过,但仅谈到其中的一种很低级的形式——故事而已。它不过是从时间绦虫上切下的一个片断。而今谈的却是小说中较高级的一面——情节。谈到情节,我们发现小说人物与戏剧人物并不一样。后者多少要受舞台条件的限制:而前者人数众多,形象模糊,又难以驾驭,宛似一座四分之三已淹没在水中的冰山。对于小说中出现的那些无法无天的家伙,如按照亚里士多德提出的三个程序——纠纷、转折、解决——是无法解释清楚的。有些人物一出场就与别人发生纠纷,结果呢,小说最后竟成了剧本。当然,并非所有小说都如此,人物也有独坐一隅,以便善自思索或干点什么的,而情节所忌讳的正是这些离群索居的人物。“不要这样,”情节似乎在说,“个性是最可贵的品质,老实说,我的地位就靠这些人才得以保持,所以往往让他们尽量行动自由,然而也得有个限度,现在的问题是这些限度正在被冲破。人物决不要耽于冥思苦想,以免浪费时间。他们必须作出贡献,否则就不引起读者更大的兴趣。”这就是说,“要对情节作出贡献。”这句话是人所共知的,对戏剧人物来说尤其适用,但对小说人物是否也如此呢?
现在,我们该给情节下个定义了。我们曾给故事下过这样的定义:它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叙述事件的。情节同样要叙述事件,只不过特别强调因果关系罢了。如“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去”便是故事;而“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因伤心而死”则是情节。虽然情节中也有时间顺序,但却被因果关系所掩盖。又例如:“王后死了,原因不详,后来才发现她是因国王去世而悲伤过度致死的。”这也是情节,不过带点神秘色彩而已。这种形式还可以再加以发展。这句话不仅没涉及时间顺序,而且尽量不同故事连在一起,对于王后己死这件事,如果我们再问:“以后呢?”便是故事,要是问:“什么原因?”则是情节。这就是小说中故事与情节的基本区别。对于那些连打呵欠的原始人和苏丹暴君来说,情节是不合他们口味的,连他们的后代——电影观众——也不例外。只有“然后……然后……”才能使他们提起精神,不打瞌睡。这是受好奇心的驱使之故。情节是要凭智慧和记忆力才能鉴赏的。
好奇心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官能。当你在日常生活中看到别人喜欢提问时,往往是他们的记忆力和领悟力最差的时候。凡是一见面就问你有多少兄弟姐妹的人,决不表示他对你的关怀。如果一年以后,你再碰上此人,也许他还是张大嘴巴、瞪着双眼问你有多少兄弟姐妹哩。跟这样的人交朋友可不容易。如果两人都是好问之辈,那简直无法成为挚友。好奇心对我们作用不大,对阅读小说也一样——充其量只想看看故事而已。如要掌握情节的话,那就非加上智慧和记忆力不可。
首先谈谈智慧。聪明的读者跟好问的读者不同。前者不仅注意用眼睛浏览新事物,还动脑筋思考。他看待事物常用两种观点:先将它孤立地看,然后再同前面看到的其他东西联系起来。也许他还不明白,但并不急于马上弄清楚,留待以后再说。一本结构严密的小说,往往许多事情是错综复杂、互相呼应的,即使很有水平的读者也要到读完全书才能居高临下,鸟瞰全貌。小说中的这种令人惊奇的、也可说是神秘莫测的成分——有时人们空洞地称为推理成分——对情节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设下悬宕,如:“王后为什么死去?”这是一种比较粗糙的表达方式。要是用暗示或对白的手法则较为高明,待再写若干页以后才让真相大白为好。神秘感对情节十分重要,没有智慧是无法欣赏的。对好奇心强的读者只要“然后……然后……”就行了,而要欣赏到神秘的奥妙,除用一半心思阅读下去外,还要留下另一半心思进行思考。
现在再谈谈记忆吧。
记忆与智慧是密切相关的,因为我们记住了才能弄明白。如果王后死时,我们已忘掉国王的存在,那就永远无法弄清她的死因。有些编造情节的作家总希望读者记性好,而读者也希望作家写得有头有尾、十分紧凑,对情节中出现的每个动作、每句说话都加以认真考虑,并注意节省篇幅;即使情节复杂也要前后连贯,像个有机整体,而不是只把死材料堆砌起来。对情节中的言谈或行动写起来有难有易,但都应令人产生神秘感,应让其顺着情节往前发展,不要迷失方向。情节开展以后,这些言行就要不断勾起读者的回忆,从而根据新的线索,即新的因果关系重新加以整理和思考,直到结局为止。如果情节引人入胜的话,最后结局就不会使人产生“待续”的感觉,只感到它是一个艺术的整体。这也许是作者所要显示的那种美感。假如作者什么都写得一清二楚,那就没什么美感可言了。我们还是初次谈到美感问题。尽管小说家不能以追求美感为目的,但如果他写不出具有美感的小说便无法立足。关于”美”的问题,我们以后再加以评论。然而,目前我们应该先将它视为整个情节的一部分。看来,美的出现经常会令人产生惊讶之感,这有什么奇怪呢。因为她的芳容就足以使人浮想联翩嘛。当波提塞里在描绘那位从微风轻拂的花丛中冉冉升起的少女时,就已懂得了这个道理。
我们还是回到情节上吧。现在不妨举梅瑞狄斯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