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青石板走在街上,两旁古旧的建筑因为发展旅游业而重新翻新过,曾经的繁花似锦,如今如织的游人将这里的平静打破,只不过这繁华已不是从前的繁华,多多少少带了点俗气,沾染了急切的功利之心,不知不觉走出了巷子,来到了镇上最热闹的水巷街市,虽是黄昏街上游人依然不减,三三两两的行人慢悠悠地散着步,各种风格各异的小店里,挂着琳琅满目的手工制品,光看一看就是令人舒服的事情,访卢阁里有老人在悠闲地下棋品茗,茶韵悠悠飘散,与河中氤氲的水汽融在一起,似一幅飘渺的山水画。文静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爱茶,苏朝夕一直说她是个传统的人,而今终于明白,这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是乌镇的山水造就了她的性情,赋予了她的癖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柔婉让她不在乎、不计较那些得失,只要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就足够幸福了。
回忆起曾经那些青春飞扬、笑声放肆的生活,真的恍然如梦,就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涂鸦涂在了这温润如玉的江南画纸之上,总有些刺眼,总有些格格不入,越发显得不真实。所以文静开始怀疑,以自己这样温柔的性格,曾经怎会有那样疯狂的举动?但她明白,这不是梦,那些过往都真真切切的存在,只是已经属于那过去的某个时空了。
天空飘起了细雨,迷蒙的细雨迷离了山水,古旧的屋檐愈发沧桑,仿佛一位隔世的老人静观着这一世的沧海桑田,文静突然想起那句“蝴蝶飞不过沧海”, 柏拉图曾说,我以为小鸟飞不过沧海,是因为小鸟没有飞过沧海的勇气,十年以后我才发现,不是小鸟飞不过去,而是沧海的那一头,早已没有了等待。
看到身旁撑着油纸伞走过的女孩子,那首诗又萦绕在脑海中:
撑着油纸伞
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寒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文静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姑娘,她在等抑或在哀怨什么,有些伤痕,划在手上,愈合后就成了往事。有些伤痕,划在心上,那怕划得很轻,也会留驻于心。有些人,近在咫尺,却是一生无缘。生命中,似乎总有一种承受不住的痛。有些遗憾,注定了要背负一辈子。生命中,总有一些精美的情感瓷器在身边跌碎,然而那裂痕却留在了岁暮回首时的刹那。
扪心自问,最大的骗子原来是自己,一直埋怨着别人,欺骗着自己。
文静感觉不到雨丝,抬头一看,自己的头顶正有一把油纸伞,侧首却看到身旁站着一位不认识的姑娘。
(七)
女孩扑闪着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下颤动,唇角上扬勾出一抹甜美的微笑,“文静姐,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叫刘千夏,是刘如阳的妹妹!”女孩看着林文静惊讶的神情,又是一笑,“我已经陪你走了很久了,你都没有发觉。”她似乎有小小的得意与快乐。
文静尴尬地笑笑,“是么,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想事情。”
千夏嘀咕道:“果然我哥哥让我来这里看着你是对的,不然你什么时候被人绑架了都不知道。”
“呃?”文静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她,千夏掩饰道:“咳……咳……没什么!我看你一个人在淋雨,就走过来和你一起撑伞,怕打扰你就没说话。”
文静觉得和眼前的女孩很投缘,“刚才对不起,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千夏想都没想就回答,“因为我哥的老家在这里呀。”见文静仍然不明白,她继续解释:“我来看看我中国的妈妈,顺便也在这里玩一下。”说话依然是一副孩子的口,文静忍不住微笑,“那我当你的导游怎么样?”
其实她知道不应该和千夏有太多的往来,但是她从第一眼见到千夏,就有莫名的好感。
她们约定时间后就分别了,就在看到林文静的那一刻,千夏突然动了个小小的念头。网上和刘如阳视频聊天,她就迫不及待地把白天的事情告诉了刘如阳。
“哥,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
刘如阳懒得理她,“你能遇到谁?你又不认识几个人。房子怎么样了?”
千夏撅撅嘴,“我正要和你说房子的事,我今天遇到文静姐了。我打算让她帮我一起设计装饰房子。怎么样,我聪明吧?”
刘如阳收敛住脸上的惊喜,满意地笑道:“鬼灵精,既然找到文静,你要帮我看好她,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我。”
“知道了。就会使唤我。”千夏撇撇嘴,无奈的抱怨。
关了电脑,千夏就开始盘算往后几天的行程,除了大大小小的旅行路线,还有什么时候逛街,什么时候上建材城,什么时候去茶楼喝茶聊天,她都安排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一早她就约文静出去,却是文静母亲接的电话,说文静昨天淋雨有点小感冒,今天不方便出去,她就冒冒失失地问:“您家地址在哪儿?我能来看看文静姐吗?”听到电话那端顿了一顿,她又接着解释:“是这样的伯母,我和文静姐是好朋友。”顾妈妈说了地址,她这才知道离她们家不远,就匆匆忙忙跑过去敲门,顾妈妈来开门,这一次她倒是很有礼貌地问好,顾妈妈将她引入文静的房间,边走边抱怨道:“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昨天淋了点儿雨,今天就变成这样。你们这些孩子,真不让人省心。这么大了,也不会照顾自己。”千夏突然觉得有个这样的妈妈很幸福,她的母亲对她说话从来都不会超过三句话,她想听听这样的絮叨,感受感受家的温暖。
她一坐下,顾母便出去了。千夏羡慕地说道:“文静姐,顾妈妈真好!我要是能有这样一个妈妈就好了。”
躺在床上的文静笑笑,苍白的唇色令笑容变得难看,“是么?会厌烦的,不过久了也就习惯了。就像爱一个人,一开始以为轰轰烈烈是一辈子的事情,后来发现累了,倦了,也就想放弃了。我一直不知道怎么放弃,所以选择逃避。现在我知道:其实有些是你根本就无法掌控的,不是你不去放弃,而是你根本就抓不住。渐渐地,一个人久了,也就习惯了。以后你会明白的,再怎么不习惯的事最后也会变得习以为常。”
千夏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你是说你和我哥吗?”
文静的目光黯淡下来,“不单是指我和你哥的事情,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可是你们好不容易才遇见,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分开?我记得你们中国有位作家说过一句话,每片壳在某个处所肯定会有一片和它正好相配的另一半,因为它们活着的时候是一直在一起的。你们明明就是对方寻找的另一半?为什么偏偏要……“千夏有些急切,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文静静静看着她和刘如阳有几分相似的面孔,许久才淡淡说道:“我们输给了缘分。曾经我们非常珍爱,皆因岁月这只无形的手,慢慢剥离了爱的光环,也让当初的誓言,落成一地晶莹的玻璃碎片。爱情是要在时间中漂洗的,要么沉淀成一张发黄的照片,要么就在我们朴实的生命中怒放。”
“到头来才发现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场。站在爱情门外,我们以为爱情就是一切,可以冲破任何艰难险阻,能够让生活洒满七彩阳光。只有走进爱情,我们才知道自己错了:爱情有时弱不禁风,抵御不了微不足道的考验;也有险滩沼泽,需要小心地提防;也有阴晴圆缺,喜恕悲欢交替上演。千夏,等你经历的时候,你会明白的。”
千夏似懂非懂,她固执地摇摇头,“我不懂,你明明还是在乎我哥的。而且我哥让我回来重新设计装修房子就是为了你,文静姐。他说你一定会喜欢住在这里的,所以想设计一套特别的房子,等到你回心转意就和你一起搬来这里,我哥是为了你才从日本来到中国的。”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梦想就是老了和心爱的人在这里有一所老房子,临水而居,倾听小河淌水,相携在夕阳下散步。文静怔住了,目光定定地看着窗外,千夏摇摇她,她呆呆问道:“他怎么会知道?”
千夏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还要继续说下去,顾母端着药走进来,看到文静更加苍白的唇,转向千夏商量道:“文静也累了,要不今天你们就先别谈这么多?”千夏看了文静一眼,点点头,“伯母,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找我。我们家就在你们附近。”
文静接过药,把这句话听进耳内,在附近?刘如阳家和她是邻居?
(八)
文静休息了两天,千夏约她,她趁母亲不留意时溜了出去,她带着千夏把西栅的“茶馆”、东栅的“林家铺子”和“双桥”都逛了一遍,似乎这些地方她都已经去过,表现得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就在两人走过仁济桥的时候,千夏突然拉着她,“这些地方都不好玩,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文静被她拉着跑,跑得气喘吁吁,身体本来就弱,她似乎感到呼吸困难,“千夏,慢一点!跑慢一点!”千夏回过头,看到她额头上的虚汗,不禁一惊,忙回身搀扶着她。
“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
两人缓慢地走着,文静的额上一直冒虚汗,脚下的步伐也一轻一重,在离自己家不远的地方千夏把她带进了另一扇门,她注意到院子里有一棵和自己家一样的桂花树,进门后看到的是还未完成的传统中式风格与现代简约风格相融合的装饰,二者巧妙结合,配合得天衣无缝,千夏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耳边似乎传来一个柔弱的声音:“你设计的……”,千夏侧首一看,文静已经晕过去。
她慌了,手忙脚乱地喊:“妈妈!妈妈!你快来呀!”刘如阳的母亲急急忙忙从主楼旁未装饰的一间小屋出来,看到这情景,赶忙迎上去将文静扶进屋,向千夏说道:“你去打热水来,拿条毛巾给她敷一下。”
千夏仔细地擦去文静额头上的汗,把毛巾敷上,过一会儿刘母端着一碗糖水进来,见文静醒了过来,便将糖水递上去,“姑娘,把这喝了吧,能缓一缓。”文静轻轻点头道谢,她恢复了一些,又问道:“伯母,您是千夏的母亲?”她知道这样问太冒昧了,但她隐隐觉得这房子和她似乎有某种关系。
刘母叹了口气,“算是吧,这要说来话就长了。”她看得出刘母很难启齿,也就没再追问。待刘母出去后,文静又忍不住问:“千夏,这里是刘如阳的老家?”
“对呀!我哥说她去日本前一直都和妈妈住在这里,他希望以后也回到这里。”
他和她竟然住得这样近?为什么他们从前都没有过交集?为什么他从来没说过他家在这里?为什么她连自己家附近有他这样一个人都不知道?
“文静姐,其实我真的很心疼我哥。我知道他以前都是自己挣学费生活费的,而我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到国外留学,学自己喜欢的设计。他去了日本后,语言不通,环境不熟悉,又没有管理经验,却独自担起一切,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那时候我在留学,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文静害怕听到这些,听得越多她越觉得当初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不懂事,内心的愧疚感就更深。她再也坐不住了,“千夏,今天也晚了,我就先回去,有空再过来找你。”说完看了看窗外青灰色的天。千夏也不再挽留,便送她回去。
回到家,顾妈妈知道文静今天晕过去,着急地让顾宇轩回来看看。文静小时候一向健康,最近身体却这么虚弱,一定得到医院好好检查。
顾宇轩回来见她气色比上次差许多,强行送她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劈头盖脸朝着顾宇轩就骂:“你是怎么作孩子父亲的?病人身体十分虚弱,精神状况也不是太好,在这样下去很容易得忧郁症——”医生还没说完,顾宇轩就打断她,“什么?您说她怀孕了?”一脸难以置信。
“我说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对自己做的事情要负责。”
顾宇轩突然脸红,“医生,你误会了——”他还没说完,文静就接话,“医生,您误会了!他是我哥。”对于这个消息,她虽然也感到震惊但还是竭力保持镇定。
医生难掩脸上的尴尬,但还是强硬地说道:“必须注意!你们再这么下去,很可能胎儿不保。”
“那医生,病人其他方面没有问题吧?”顾宇轩忍不住问道。
“没有,病人就是身体虚弱。其他方面没有问题。但是你们要注意保持病人精神的稳定。现在去输液吧。”说完递了单子给他们。
在病房里,顾宇轩犹豫了半响终于开口:“文静,我知道你一向懂事,这次的事……”终于还是没有往下说,文静接话,“哥,我……”
“你老实告诉我,这孩子是谁的?”顾宇轩直视着她,仿佛怕她说谎,“是刘如阳的,就是他去北京的那次,我喝醉了。”顾宇轩叹口气,“文静啊,你……那他知道吗?”林文静摇摇头,“那你打算怎么办?”顾宇轩又叹了一口气,不再看文静。
“哥,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文静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哥,这事你先别告诉爸妈。”她的话倒提醒他了,“你打算告诉刘如阳?”林文静还是摇摇头,顾宇轩打断他,“这件事必须告诉他,他得负责任。”文静抿紧嘴唇,“哥,我真的不想……”
“文静,别骗你自己了。我知道你们还有感情,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总不希望孩子没有父亲吧?我知道你要强,但你也要为孩子考虑考虑呀。”文静仍然不说话,“你自己好好想想。”说完便出去,带上了病房的门。
“刘如阳,我现在在老家医院,文静病了,你立刻过来一趟。”顾宇轩说话的声音带上一丝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