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非学低声提醒道:“小心,来人不少。”
冷月微微点头,左右一扫四周,突然凌身而起,拔剑便朝一个方向遮天蔽日绝然扫过。罗非学也将萧举到唇边,手指交错而动,渐渐加快速度,乐曲如喑哑抽泣,冰霜四起。暗处躲藏的两条身影应招呼啦地飞出来,枫红一掠,拂尘半甩,擦的爪形并同血色万字佛印骤然横出,挡下了冷月罗非学的两招。
冷月扬身而舞,罗非学手指按摁,红爪佛印也并不退却,双方陷入了僵持状态。
卓云依只感觉杀气,却左右找不到人,无奈之下只有静待对方先动。突然她感觉身后阴风刷地扫过,慌忙回身一剑劈下,却被两只手指截住,慌然定睛一看,拦下她招术的,是个彪形大汉。
这彪形大汉恭敬地撤回,行礼道:“见过卓姑姑。”
卓云依愣愣地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喃喃地喊出一个名字:“陆伦?”
正此时,佛印冰霜同时哐啷破碎。半空中一冰一朵两道身影也猝然分成了两半,连崖寒雾一收,立到了罗非学冷月身前;对方飞花一旋,也三个人同时站立,最前方的正是霍绾沧,身旁两个,左边是一白眉道姑,右边则是一红纱年轻男子,盖住一半面目的那半头发,也染成了红色。
霍绾沧微微一笑道:“连大哥。”
连崖却冷笑着啐了一口。
霍绾沧略略有些皱眉,仿佛心被狠狠地拧了一下。
冷月看得出,在那遥远的回忆中,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连崖,五十六门的血债,你想怎么还?”老尼姑尖声问道。
连崖却看也不看她,只是略一仰头,吁出一口气道:“来了的都给老子一同上,别婆婆妈妈的像娘们。”
“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老尼姑似乎被激怒了,恶狠狠地问道。
“哦,这个小美人,让我带回去好了。”一旁的男子惊喜地喊出声来,“我血薇门有许多年没出过标致的人物了。”
老尼姑用鼻子哼了一声,拂尘一甩,背手冲了过来。连崖正想扬手,却听见身后低声道:“我来会她。”罗非学的身影此时冲了出来。
举招挡下那把拂尘,罗非学斜身一环而过。老尼姑惊愕地失声问道:“这与当年芷蓝公子杀人手法相似,你是何人!?”
罗非学冷冷一笑,跃到后方就点她穴位。老尼姑虽然年纪大了,但毕竟修为不俗,反应不慢,只见她顺着罗非学招式一甩拂尘,强行盖下了他的招术。碧萧刚要回转,佛印就盖了下来,根本不留任何空隙,足见其招式稳重,行法细密。但罗非学也非俗物,他并无意要躲,狠劲一挥碧萧就将那佛印破成两半,直取老尼姑天灵盖。这招老尼姑并为料到,方才那招只是虚式,她本意是在罗非学避开时击他的破绽,这回却反而让他抢了先手,不得不回招自护。镪的一响,拂尘碧萧便撞到一起,老尼姑被逼退了好几十步。
罗非学正揪住了空档,想要掠上前去攻击,却忽然感觉身后一股急风嗖地切过,这风令他本能地回身自护:如此快的身法,恐怕自己招架不住。
老尼姑也愕了一下,她回招护身,想分清来人是敌是友。却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突然感觉自己身上一沉——一个圆乎乎的小丫头,扑地骑到了她脖颈上。
“熊猫~熊猫~”小丫头哼哼唱唱,像是玩得挺高兴。
“雪峰山飞叶宫?!”罗非学与老尼姑同时分辨出了这小家伙的身份。
小丫头这时转过头去看那红衣男子,呵呵地笑着:“韩庭哥哥去看门女姑姑,门女姑姑想你了。姑姑叫我来拿大家都抢的东西的时候记得跟你说让你去看她。”
红衣男子拂袖一笑道:“那么,熊猫想我了么?”
“宫里的姑姑都不许别的人想韩庭哥哥。”熊猫一脸疑惑地在老尼姑脖子上摇晃着说道。
罗非学见是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自己原本也是江湖上与这些家伙齐名之人,自然名号也都记得清,雪峰山飞叶宫以轻功第一著称,而这叫熊猫的小毛头在四岁之时,就已是飞叶宫第一。如今她刚满过六岁,虽然速度极快,但对他来说不算影响。
老尼姑却气得吹眉毛瞪眼睛,暗暗又想了一遍——飞叶宫宫主千叶门女简直混蛋,竟然派了个抢东西最快,却一点忙也帮不上的小毛孩来,实在居心叵测。
她尖着嗓子吼道:“给我下来,千叶门女没教过你礼貌的吗。”
熊猫被着尖细的声音引来了注意,她好奇地低头来看身下这“马”,却见两侧长出的白毛一飘一飘,甚是好玩,于是不理老尼姑尖叫唠叨,一把抓住一条白眉,扑啦就往上一扯,竟将它拔了下来。
老尼姑“嗷呜”惨叫一声,双眼充血。只见她手印狠劲一换,十几道佛印就朝着毛孩子簌簌地冲杀过来。小毛头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不知所措地捏着那条白眉去看韩庭,韩庭勉强忍住笑,微微地朝一旁动了动脑袋。小毛头立即意会,一跃使出“千山飞叶”,呼啦地撒腿就逃。
老尼姑完全将抢夺血玉这档子事儿扔到了九霄云外,如今她只想将这小毛孩扯成几大块,见她逃跑,也施展出身法拼命追去,一边追一边提着拂尘左右乱砍,毫不手软。
罗非学不想理这一老一小两个疯子,反正谅那老尼姑追一辈子,也别想追上这号称江湖轻功第一的小毛头。
韩庭此时愀然一笑,对着冷月道:“小美人,我俩过过??”
冷月冷哼一声,拔剑就起,对这样的登徒子,她不感兴趣。韩庭指间夹出四片半枫,擦地一爪迎上冷月的剑招。
霍绾沧只站在原地,她仿佛有些矛盾,不知如何是好。
连崖突然蔑然一笑道:“霍长老,我们那笔旧帐,算算也好。”
霍绾沧愕然地抬头,略略启唇想要解释,却见连崖已经迎面凌杀而来。双刀刷地捏进掌中,两人的身影瞬间淹没在了翻滚而出的寒潮飞花之中。
陆伦见前上空了一个罗非学,匆匆向卓云依交代道:“姑姑,我奉命前来,不得不打,请不必担心。”
不等卓云依拦他,也飞身上前。罗非学感觉出了后方杀气,碧萧一划,挡下了第一招。陆伦微微一笑,与罗非学同时出招,以相同气路左右相格起来。
此时冷月已明显占了优势,密集的剑招将韩庭逼得节节败退,所出的杀招也几次被利刃劈断。但他却不慌不忙,两手各持枫叶红爪,分合不定,左右相辅,脸上依旧是浅笑。冷月心知:这人招式上绝对不输自己灵活,只是这种招式内劲过柔,韧性还不足,恰巧是凌隼所克。而韩庭虽然一路在退,却总能以招弥补,保全自身。忽然一道绿绫放出,直向冷月甩来,表面上柔弱似江南水波,实际内劲刚好弥补了枫叶红爪的不足,两招同时而出,交揉成一道,竟然无懈可击。
冷月俯身躲过,揪住空隙扬剑成弓,内力凝箭,风驰电掣嗖地刺出。韩庭与方才过来支援的水暮柔一跃闪开,分成了两路来取冷月。招式虽然不紧密,却速度不慢,而且大同小异,令得冷月只能左右闪躲。
罗非学与陆伦不相伯仲,招式酣畅淋漓,已无暇顾及一旁的事,连崖与霍绾沧厮杀得难解难分,冷月又被两人缠住无法分身。三处对战时分时合,纠缠在一起,混乱得根本分不清谁在与谁过招,像是各打各的,又像是互相乱打。卓云依虽想进去帮忙,却因为对方能力远远超过自己,根本就无法插入,只得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干着急。突然,一丝红线切发而过,卓云依慌忙回身出招自护。
沈球儿猜想玉应该不在卓云依手上,但她明白,只有拖住着这些会武功的,明出尘才能不知不觉将血玉拿到手,等拿到了血玉,该如何摆脱责任坐收渔利,到时再想也不迟。
明出尘拿到血玉,对沈球儿来说是目标达成阻力最小的方式。因此她也只是事宜性地与卓云依过招,丝线没了原来那些目的,反而更加潇洒随心,缥缈洒脱,轻松地将卓云依甩在了下风。懒然地看卓云依忙不迭地闪躲,沈球儿心中也起了丁点的快意。御线一绕去切向左臂,卓云依显然应付起来力不从心,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拌,她竟摔了下去,线因此簌地切过腰处,竟将那块刻有“几月飞流水……”的佩玉给挑上了半空。
沈球儿感觉有东西从自己眼前一闪就掠了出去,瞬间反应过来,竟是块玉石。不及细细考虑,飞身踩风而上想要去夺,却已经慢了半拍——各大门派一见这玉飞到空中,立即弃了眼前对手,也纷纷使出身法上去抢夺。一时间,众人相互挤兑,场面乱作一团。罗非学冷月连崖几人,也被一拥而上的人流挤在其中,虽想撤身,却力不从心。
突然,原本清明的天色骤然昏黑,尽失光彩。在场众人顿时觉得由骨髓透过肌肤地寒冷。天幕苍穹竟然渐渐裂开,转瞬之间变开了赫然一道巨壑,从那鸿沟之中透出深邃幽蓝,仿佛无穷无垠,能勾去人的三魂七魄。幽蓝之中黑光荡漾泛起,御祗在这蚀中降临,微笑遥远而荒凉,像是凶神不可触摸的寒邪。
一道幽蓝火焰临空翻然而下,大妈那处小房顶上立即应其旋转而出一幅圆阵,火焰像是受到吸引,直直就融化进那阵中去。在下的众人被一层厚重的闷气压得窒息,一时间竟丝毫不能动弹。只见从那阵心有幽火翻滚卷起,内里包裹着一个孱弱的身影,向那天穹荒壑之处飘去。
冷月刹时一呆,火焰接走的,正是郁北。
她手上的挂饰这时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背后镶嵌的小石头嗒地飞出来,在深蓝幽火之中浮沉,闪耀着突兀的血红颜色。突然红石猛然一颤,嗖地深钉进了郁北的额头中去。郁北“唔”地咬住下唇,像是那一瞬异常地痛苦。
提剑而起,冷月想要冲入幽火将她拉出来,尽管自己意识得到,以如今在蚀中悬浮之人的能力,自己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的。却还未等到她起身,有条身影已经甩到她身前,猝然地放出招式,冷月本能地一闪,突然被谁一把拉住了腿,猛地拽了下去。趔趄几步稳住身体,只见两条身影往幽壑之处一飞,冷月心中暗喊中计——这两人正是虎子与那个大妈。
郁北脸上这时却浮现了微笑,冷月分明地看见,这笑容像是在说着死别。
突然,一枪愤然的烈炎直扑郁北,另一个身影凌空起来,也想去拉郁北。一道幽火呼地扫面而来,烈炎刚碰到它便被撕成了粉碎,血浆顿时迸炸而出,那人也像折了翅的孤鸟,直直地坠落了下来。
就此时,随着轰然一响,那条巨壑重重地合到了一起,天空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只剩下红得像是新娘嫁裳的血液,碎散开来,飘了漫天。
罗非学呼地踩风过去,一把揽住坠下那人,将他护在怀中降到地面。那人从天灵盖到脚跟已经绽成两半,只剩下惨白阴森的骨骼赫然露在外面,整个人面目全非,血肉模糊。他的意识显然已经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涣散了,可手却依旧像方才那样探出,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几个简单的词语,血沫随着这些字噗噗地外冒:“血玉……复活……伯伯……”
罗非学强忍下了心中激荡的泪水,从方才招式他就已认了出来,这人正是自己从小唯一待若亲人的,明出尘。
沈球儿愕然地愣在那里,她看得清楚,那蚀中所立的人,仅仅是随意地挥了手臂。突然一枚圆圆的东西啪嗒掉到了她脚边,将她的视线引了下来。顿时,一种缠mian的忧思席卷而来,占据了她整颗内心——那是颗小石子,是弑门绿洲里特有的花白鹅卵石,她还小的时候曾经苦苦求了罗非学几天,罗非学却始终冷淡地避开。后来出尘兴奋地拿着这石头来找她,却在被她狠狠地捅了好几个小洞后扔出了窗去。
双眼湿润,模糊了眼前的景致,她深深地叹口气,猛地转身,有些癫狂地飞奔而去。
方才争锋相对各门高手此时尴尬地四处散立,盯着不远处搂着出尘的罗非学,呆立了半晌之后,默默地离开了。
罗非学慌张地一手按住出尘太阳穴,另一手狠劲地将自己的衣衫撕成条状,裹在他伤口上。但,出尘伤得太重,罗非学所练的心法与他所练的又正好相克,内力虽然源源不断地进到他体内,却有很大一部分浪费在了中和内劲上。
出尘已毁的脸上,隐然有了一丝纯真,他含含糊糊地说话,思维跳跃,语意紊乱:“伯伯?……伯伯……男人……豪放……不哭……”
罗非学的心顿时揪到一起,他急忙调息,又大大增加了输入出尘体内的内力,想一直吊住他这口气不让其下去,妄图保住他的命。这时,一股柔和深沉的内力也灌输进来,冷月的声音在罗非学耳旁响起:“内力消耗过大,你自己也吃不消。”
罗非学只是惨然笑笑,继续撕下自己的衣衫。但他先前缠裹在出尘身上的布条,已经被汩汩而出的血液凝结成了黑红色的硬块。
卓云依手足无措地呆看着眼前的两人,她突然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猛地冲进身后的小屋。
出尘突然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手四处乱抓。罗非学慌忙将它们紧紧握住,收拢在胸膛前。出尘仿佛恢复了意识,他如年少时一般憨厚地笑了,露出一口皓白的牙齿,与皮开肉绽的脸格格不入:“表……表兄?……”
罗非学的心像是被一刀一刀地刨着,疼痛蔓延到骨髓里去。他甚至已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是否有作用,只是咬牙强忍着,使劲点头。
“婶婶……一个人……”高声憋出这几个字,出尘像是彻底没了劲,只是闭目喘气,只出不进,但他嘴里仍旧还喃喃地念:“婶婶……一个人……”
卓云依这时抱了一大堆干净布衣,甚至还有几小瓶金疮药,跌跌撞撞地也扑到出尘跟前。她狠劲地将那些衣服撕成长条,匆忙地往上面倒药。
连崖只是站在一旁,他的心空落落的,眼前这个濒死的男子,可以说是自己不共戴天仇人的儿子,他的亲戚害得自己妻离子散,害得他在背负着难以卸下的悔恨与思念,四海漂泊了二十几年,害得自己的儿子成了瞎子,害得自己的师兄不得善终。他知道如何救着小子,也相信只要自己出手就一定可以救他,但是,仇恨阻止了他的脚步——这是吴家明家该得的报应,是上天赏赐给他连崖的公平。
扑通一声惊了连崖,他转身一看,吴映月满面泪痕地跪在他身后,手中是一把晶莹剔透的匕首,正是尉凌云生前所用名刃“无”。
吴映月的武功已经废了,明镜堂死前的“不如相忘”在她脑海中****盘旋。开始,她仍旧恨,仍旧想要报仇,可是悲哀渐渐地吞噬了仇恨,她如今只想带着出尘远远躲到江湖够不着的地方,做一对平安幸福的母子,毕竟,她只剩下出尘这个唯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