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略欠身,她颤着双肩咳了好一阵,如今这病症已入根,恐怕这辈子只能一直带着,永远好不了了。凄然一笑,沈球儿想到:也罢,这算了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铭刻在这身体里,永远不要痊愈最好。
薄薄一句叹息,她又咳了好几声。
这庄子是弑门的产业,与隐贤庄分舵一处镇头一处镇尾,遥相呼应,四十里外,是梵净山陈村。凭借着直觉,沈球儿觉得隐贤庄近来有些不对,为此她特别派过探子去问。今早那探子终于回了来,却只是报告说:“明老爷子染疾,已经传令帮中由少公子继任。门主因为挂念庄主夫人,特地留在那里。”
回答令沈球儿异常不满意:那日罗非学受伤如此,只剩下冷月足惧,但吴映月虽然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与明出尘也算有默契,应该有能力将她困在阵心。血玉必然在不会武功的郁北手上,至于最后那个叫卓云依的,江湖上早已确认,根本是个武功低微的三流角色,吴己正带去的百名干尸不会连她也奈何不了,可从那处回来之后,却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
想到这里,沈球儿心中直慌:难道已经研究出了血玉使用之法?可血玉如此重要之物,为什么不运回隐贤庄总部?难道已经不动声色秘密运回了去?可出口入口都有弑门门人暗中监视,却没见任何可疑车队出去。
沈球儿正想着用什么法子混进隐贤庄看个究竟,帘子外面突然有人跪下了:“禀告堂主。隐贤庄少庄主明出尘公子请您前往一叙。”
“隐贤庄?!”沈球儿听了颇为诧异。
“听说隐贤庄已经聚集了江湖各大门派,说是知道了当年五十六门血案真相,要团结各门共同缉拿真凶。”
“五十六门血案?”沈球儿更是一头雾水,那“血案”早在二十年前就因为尉凌云的死了了,真相是什么大家心里也清楚,现在突然又翻了出来,显然是有隐藏的目的。
蹙了柳眉,沈球儿严肃对来人道:“立即为我备马。”
酒席摆在隐贤庄名下产业,也是这镇子中最大的酒楼——涵月楼。沈球儿到时,已经是各大门派济济一堂,酒楼上上下下满坐了些装饰各异的武林人士,却是个个神色凝重,觥筹交错之间,也隐约在相互较劲。沈球儿定睛一看吓了好大一跳:这次场面异常浩大,长白山寒冰门陆伦,祁连山血薇门韩庭,武陵山无欲庵隐竹尼姑,江南水营水暮柔,白部百花宫霍绾沧,甚至雪峰山飞叶宫六岁神童熊猫……来的不是武功卓绝的高辈,就是才情兼修的青年才俊,绝对是各大门派中数一数二的梁柱人物。
此时,一名侍女迎了上来:“主人家请夫人入内一聚。”
这侍女素衣白袍,像是有意尊客。沈球儿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场面,总让人不自在,但隐贤庄既已派人来请,她只得轻点头允了,随着侍女穿过廊门进到内院去。
夜色沉闷,悲凉冷清之态与外头截然相反,那侍女推开内厅房门,正对玄关竟是一座赫然的棺柩。满屋悬了白绫,幽幽地缓飘,中央巨大的“奠”字,像是龇牙咧嘴,正嘲笑着什么,白烛汩汩地吐着烛泪,火焰将房间映得一明一灭。沈球儿的心咯噔一跳,吓得转身就逃,突然有声音道:“球儿既然来了,何必匆忙就走?”
骇然地转头一看,明出尘一袭华装,俊俏飒爽地立在那里。
一向裹在铠甲内臃肿的明出尘,此时翻着纸扇,一副书生模样,竟也是不亚罗非学的清俊,只可惜眼眸涣散,不若罗非学那双灵动。沈球儿脸面不禁飞红,这时,明出尘又发了话:“我为球儿备了礼物,猜想你定然喜欢。”
沈球儿怯然地朝那内厅中一望,本能地后退了好几步。
“怎么?球儿不想看看?”明出尘淡淡一弯嘴角,平日的憨厚不知何时被一股子成熟冼练遮掩了干净。但是沈球儿看得出来,这神态心境完全是强逼出来,怎样都挡不住他本性的锋芒。
回想了出尘自小至大的表现,虽然不好的预感在心中闹腾,沈球儿也终于鼓足了勇气,举步踏进了内厅门里。双脚方才沾到门内地面,就听得吱嘎一声,门便啪地迅速关上了。这内厅阴森恐怖,冬日的寒风正呜呜地哭号。
明出尘刷地将扇子并回手中,挑然向帘后一指,优雅地领路前去。沈球儿将裙饰紧紧纂在手中,她感觉出自己脊梁上正冒的冷汗,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她微微弓身也进到了那帘子中去。
这里只是黑漆漆地一片,外面透了些散光进来,隐约照出房间中心有个圆圆的东西,像是个巨大的坛子。沈球儿左右顾盼,她的脚步突然就凌乱了,在一个小圈中回转着自己的身体,想寻找些可以依附的东西,但这里只是静悄悄的没有声音。衣饰纂得更紧了,沈球儿底气不足地轻声唤道:“出尘……哥哥……?”
突然呼啦一响,一股强光透进来,直直照亮了房间中心的那个东西。
“啊!!!!!!!!”沈球儿长长地惨叫起来,扑通地跌坐到地上——这是个广口坛子,里面横七竖八地堆了被一截一截剁得参差不齐的骨肉,最上面端正地摆着一个头颅,正是吴己正干枯的脸。
明出尘就站在帘子旁一些的地方,用那把折扇挑着门帘。
沈球儿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激灵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朝外跑,整张面庞已经是完全青紫的颜色。但她双腿瑟瑟发抖,根本站不稳,才跑了几步,就又啪地跌了下来,刚好滚到明出尘腿边。
明出尘仿佛十分乐意看到她如此,他蹲下身来,轻柔地用手指划过她面庞上的肌肤,悠然道:“球儿,这份礼物还不错吧?嗯?”
她恐惧地盯着那个坛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明出尘站起了身,冷笑着道:“这样你就是弑门的第一把手,不用在受任何人牵制了,对么?这样正如你所愿吧,喜欢么?”
沈球儿僵直地抬眼去看他。
“可是……”明出尘佯装想起了什么,仿佛商量一般问她,“要不要把弑门跟隐贤庄合并呢?”
沈球儿已经渐渐从方才的恐惧中走了出来,慢慢地镇静了下来。
明出尘又将扇子一展,略略的摇着道:“今天的酒席,正是为了两门门主大喜而办的,我特地请了各大门派的朋友来。”说罢,转过头来看沈球儿:“球儿,你还满意么?”
沈球儿懂了,他是想将两门合并。她还有些惊魂未定,蔑然地颤抖着声音问道:“明公子已经有了血玉,哪还在乎区区一个小小的弑门?”
“咳,球儿,叫明公子生分了,还是若以前一般,叫‘出尘哥哥’就好。”明出尘阴阳怪气地答到。
“那出尘哥哥,球儿倒想问问,血玉可在你手上?”沈球儿不依不挠。
“咳……”听到这里,明出尘尴尬地咳了一声,顿了半晌之后答道:“血玉被连崖截去了。”
“连崖!!”沈球儿一听惊了,“就是二十年前那个血洗五十六门的绝顶高手?”
明出尘蔑然地又笑:“什么绝顶高手,只不过是因为分别击破再加谣言夸张,当年不过是一个门死了几个人而已。”
沈球儿立即就反映了过来,明出尘找来如此多高手,又想好借口的真正目的,是从连崖手中重新取回血玉。各门必然以为自己来的都是高手,定然可以抢回那玉,却没想过无论谁得了都会引发其他门派争夺,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至于两门门主大喜,明出尘根本就是想利用自己充实他的力量,让他有坐收渔利的人手兵力。
转头看了看外头的棺柩,沈球儿暗忖:既然连崖来了,根据以前江湖的传言,再看隐贤庄的反映,里面躺的八成就是明镜堂,明出尘将吴己正剁成这样,一方面为了泄恨,另一方面也是想给自己一个不是下马威的下马威。毕竟,自己的武功是远远不如他,弑门总部远在燕山,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旦反抗被他擒住,必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想到这里,沈球儿柔然一笑,拍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小鸟依人地偎近明出尘怀中。
明出尘一脸寒霜地拥住她,嘴角隐隐有丝狞笑。
远处,悠然一具单薄的身体,裹了一身惨白的衣裙,满面泪痕地盯着内厅中的明出尘,喃喃啜道:“不如相忘……不如……相忘……”
郁北几人随着波流浮尘了大约半日才见到河岸,浓云塞满了天空,江水冰寒,入眼尽是阴霾。狼狈地爬上河岸,几人并未被天气影响,相反像是蜕去了许久以来的沉闷,相视而笑。
卓云依抖了抖自己身上搭拉着的那套湿漉漉的衣裙呵呵笑道:“那么,如今我们是一起飞升?”
郁北将腕上的挂饰护到内怀,吐吐舌头道:“死也不交出来。”
冷月舒心一笑:“恐怕我等要在此分别了。”
“为何?”卓云依惊讶地问。
“我和协弟打算送郁儿回虺宫,将这折磨人的破石头物归原主。”冷月解释到。
“那我也一同前去。”卓云依急忙表态。
“咦?几位怎么如此狼狈?”远方突然传来陌生人的声音。
几人立即本能地各自握紧了自己的武器,循声一看,却是那日带他们上梵净山的虎子。
虎子上下打量了一帮人,像是十分疑惑地问道:“几位客人怎么在此?鬼已经除了么?”
“我等进不了那阵,本想回去,搭载的船却翻了。”冷月抢先答到。
虎子略略一怔,突然哈哈就笑起来:“咳,客人可以到我家去取取暖。”说完这句一眨眼睛,“上次拿的那锭银子,也足够再买几件粗布衣裳来换了。”
冷月担心夜长梦多,正想回绝,这次却被郁北抢了先:“也好,请你带路。”
“这……也太巧了吧……”卓云依低声对冷月道。
郁北却在前方也低声地答了她:“我等全身都湿透了,不去反而让人觉得有蹊跷,去了还更安全些。”冷月回想起郁北前段日子表现出的老练谨慎,也默许了郁北的想法。几人于是迈开步子,随着虎子进到了陈村里去。
路途并不太远,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上次卖菜大妈的木屋。虎子放下背在身上的柴草,扯着嗓门朝屋子里喊道:“娘!!客人来啦!!付啦钱啦!!”
话音未了,大妈的头就嗖地探了出来,欢天喜地地道:“啊呦,瞧几位客人湿得多造孽,来来来,快进来,这天冷着呐。”说罢头又嗖一声缩了回去,只听里面噔噔的几声急步,门吱嘎就开了,大妈笑容可掬地立在门边。
冷月此时看了虎子的姿势动作,突然觉得有些面熟。这时,郁北转身扫了一眼众人,率先就踏上阶梯进了屋去。
陈村十里之外,隐贤庄探子匆匆地纵马赶到,浩大的队伍前方游走着马匹,各门旌旗在风中翻飞。探子滚鞍下马,行了站礼道:“禀告少庄主,已经发现连崖踪迹,在陈村西北口农家。”
“好,就让我等去会会他。”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过之后,几匹马纵身而出,列成一队就向陈村方向驰骋而去,明出尘冷冷一笑,也一抽马匹跟了上去。沈球儿眼珠骨碌一转,回身吩咐道:“请各门在此候着,见到信号再动。”
身后齐声道:“谨待夫人消息。”
听完这句,沈球儿满意地淡淡一笑,策马也跟了去。
身后留下了一路的烟尘。
郁北几人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围坐在炉边取暖,打算到了入夜再从山路回虺宫——凡西南的山路地形,郁北都是烂熟于胸的。
大妈此时也插进几人之间,好奇地问道:“几位已经捉掉鬼啦?那鬼长的啥模样?”
虎子“咳”地打断她道:“娘你实在太罗嗦,客人的事儿甭问。”
“那怎么成?那是我们陈村的祸福。”大妈狠狠地白了虎子一眼。
冷月有些尴尬,只得启口解释:“我等进不了那阵法,于是想从水路进蜀寻蜀山派的高人,哪知船却翻了……”
“咳”大妈一副未卜先知的模样,潇洒地一挥手道:“我就猜到了,那么多的大侠都没进去,你们几个怎么去得了?”
“娘!?”虎子在她身后慌忙提醒。
“噢!噢!”大妈猛然地意识到了自己说错话,慌忙掌着嘴掩饰。
此时,空气浸入了一丝杀意。连崖突然飞身而起,匕首平手出来就是锵的一声巨响,木门立即应声而破。朔风扑面而来,寒彻刺骨。
“霜天诀?”卓云依一脸愕然地辨道。
罗非学立即吩咐:“郁丫头,好好在这里呆着。”说罢端萧而出,与冷月,连崖一起,迎着那杀气就去。卓云依这才反应过来,也刷地拔出剑来,冲了出去。
郁北还略湿地发在朔风中翻了起来。她正焦急地想看外面的情况,突然发觉后方有人擒住了自己的手腕,惊愕地转身一看,正是虎子。只见他将面具一撕露出真正面目,竟然是古佑!!
“师父?”郁北有些意外。
“丫头,任务完成得不错。”古佑赞道。
郁北咬着嘴唇,像是内心正激烈地挣扎,她突然鼓起了勇气又道:“师父……您先将血玉拿走……让我……我……”
“他们只是我族计划中的棋子。”古佑冷然道,“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郁北双眼像是噙了泪水,她并不辩驳,只是沉默了下来。
“如今看来,这里也不安全了。”古佑说完,转身对大妈道:“宫司大人,请立即通知殿下。”
大妈明了地一点头,转身就进了内屋去。
郁北转过头,凝视着屋外持招而立的几人,她突然说道:“我会尽力做虺族最好的战士,但是,请不要让他们知道这么多的事只不过是欺骗……”
古佑意味深长地看了郁北一眼,他抬起手来抚mo了她的长发,哄小孩一般道:“没关系,只要战事结束了,殿下会帮你去找他们的。”
连崖速度极快,匕首纷乱而动,不知何处是影何处是体。而他的对手仿佛也不是一般角色,只见繁花零落盘旋,招式精致地裹住连崖的匕首,不慌不忙地化解着他的一招一式。两人的动作都极其繁杂,身影忽左忽右,纠结盘绕,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只能看清冰雾花瓣纷纷飘散,相互回荡穿插。
罗非学低声提醒道:“小心,来人不少。”
冷月微微点头,左右一扫四周,突然凌身而起,拔剑便朝一个方向遮天蔽日绝然扫过。罗非学也将萧举到唇边,手指交错而动,渐渐加快速度,乐曲如喑哑抽泣,冰霜四起。暗处躲藏的两条身影应招呼啦地飞出来,枫红一掠,拂尘半甩,擦的爪形并同血色万字佛印骤然横出,挡下了冷月罗非学的两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