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这人,别看身材小小瘦瘦的,逛起街来可是一点儿都不含糊。先是在百货商场上上下下逛了几遍,大盒小盒买了一堆东西,拎在手上足足能把人压趴下,她还嫌不够,又拖着我去超市扫荡了一圈。
待我们坐进星巴克时,所有人都是瞪大了眼睛朝我们望了又望,我兀自怀疑,他们别是当我们俩来推销的吧。
柳絮点了两杯焦糖玛奇朵,特地问他们要了把勺子,将浮在上头的冰块一颗颗挑出来吃,咬得嘎吱嘎吱响,末了还问我,“你要不要来一块?”
我摇摇头,“不要,我牙不行。”
她嘿嘿笑了,和个孩子似的,“那就可惜了,嚼冰块的声音多好听啊,你可享受不到了。”
我便恍然大悟,“你嚼那东西就是为了听个响?”
她一点头,理所当然地说:“不然谁嚼这玩意儿啊,怪磕牙的。”
“你这人真逗。”
“哎,对了,”她又放了块冰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和风,沈和风。”
她赶忙将嘴里的冰块嚼了,蹙了蹙眉头,“那儿一阵风还没刮走呢,你这儿倒又来了一阵。”
我知道她说的是逆风行那奇葩,便小心翼翼地问,“你心情好点了吗?”
“我心情可好着呢,总算送走了一阵邪风,瞧,我还买了这么些东西。”
我便望着她不说话,一个人若是真开心,绝不会急切切地买一堆用不着的东西,也不会这么扬起语调强调自己过得有多好。
她慢慢叹了口气,苦笑着望我,“和风你别这么看我呀,弄得我心里毛毛的。放心吧,失恋就这么几天的事儿,我不伤心不难过,赶明儿就找一好的去。”
我只能安慰她,“那我祝你早日找到一帅锅锅。”
她哈哈直笑,“那是当然,怎么也不能比他差啊。姑娘,你听过那句话没,所谓失恋就是青黄不接,要是你前脚被郭德纲甩了,后脚就找到李敏镐了,那还伤心个屁啊。所以我现在满心想的都是一件事,找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顶好男人,和他缠缠绵绵走天涯。”
“你可真乐观。”我喝了口咖啡,又问,“那你有什么候选的不?”
“不瞒你说,真有一个。”她先是情绪高涨,到了后来又低落下去,看了看我,咂咂嘴,“其实我也就是为这事儿和厉风行分手的,我很快就要和那人在一个地方上班,他就疑神疑鬼总觉得我会放不下那人,两个人相处久了一定来事儿,必定会给他戴上一个大大的绿帽子。”
“其实,他也是在乎你吧。”我一怔,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给一个混蛋说好话,立刻给自己掌嘴,换了个腔调,“他一看就挺花花公子的,还担心别人对他不忠?那个人怎么样,比他好了不止一个档次吧?”
柳絮倒只是笑了,仿佛陷入深深的回忆,眼神虚浮着望不穿,嘴角时而一抹笑意时而一抹惆怅。
直到两个人的咖啡都快到了底,她起身端了两碟甜品过来,银勺轻轻切下一角时,方才抬头看我。
“他曾经是我的学长,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好的男人,英俊、聪明、优雅、绅士……怎么夸他都不为过。我刚考上研究生那一年,他就博士毕业了,因为成绩太过优秀,好多地方都高薪挖他过去,可他没走太远,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小镇上呆了下来。”她笑了笑,“听我说这种琐碎的小事儿你不闷的吧。”
“才不闷呢,我就爱听人说故事。”我冲她笑,“他是为了你才不走远的吧。”
柳絮眯着眼睛想了又想,“不知道,他一直没和我说过。他这人挺闷的,和人交流都是懒懒的,更别说要他袒露心事了。可我和你想得一模一样,为了试探他,就时不时去他家里蹭饭吃,给他讲各种笑话逗他乐,还教他钢琴让他弹给我听。有一次,他看起来特别难过,我怎么说笑话他都不笑,我就和他说,我给你念首诗吧,诗是世界上最能缓解伤痛的良药。”
“……”我一怔,总觉得这句话出奇耳熟。
“我便念了郑愁予的《错误》,你听过没有?”
我更觉得耳熟,点了点头。
“我从小就爱这首诗,可能是因为里面有一句‘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居然也能这么有诗意。他听完之后许久都没说话,起身踱步了好一会儿,方才俯身朝我望。”她减了分笑意,眉心微微蹙起,“他复述了一遍‘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继而一本正经地问我,柳絮,你是归人还是过客呢?”
我便傻傻地说,“那个人是喜欢你的。”
“不知道,因为后一天他就走了,消失无踪,像是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我独自哭了好久好久,坐在他家门前等了一天又一天,却只等来了房子的下一任租客——厉风行。人生的际遇啊,有时候真的太难预料了。口袋空空的小孩子觊觎橱窗里花花绿绿的糖果,求之不得时被硬塞了一罐看似美味的饼干,犹犹豫豫想尝而不敢尝时,连饼干都自己长腿溜了。”
她一吸鼻子,笑得尤为勉强。
我犹豫着要不要递一张纸巾过去,她却倏忽眼睛一亮,很快自我安慰起来,“没关系,反正很快就会一起工作了,也许真会撞大彩得到糖果呢。对了,和风,你还是个学生吧,在哪儿上学,也许和我同一个学校呢,忘了和你说了,我是个大学老师,教英语的。”
我心里又是咯噔了一声,仔仔细细地朝着她看。总觉得面熟,却实在想不起到底是在哪儿见过,甚至还莫名地怀疑起她和某人之间是否会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具体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猛然间一摇头,再不敢想了。
而对面的柳絮还在等着我的回答,倏忽之间,她又换了副模样,略带惊讶略带愤懑地睁大眼睛,视线穿过我的肩头,直落到了后头。
我刚一调头就后了悔,逆风行那痞里痞气的一张脸放得极大,在离我不到十公分的位置,挑着一边的眉梢笑得花枝乱颤。
柳絮比我还麻利,揽着一堆东西就往外冲,我提着自己的包还没来得及跑,被这混蛋生生圈在胸前。
我甩着包劈手砸过去,异常敏捷地从他腋下空隙钻了出去。
在偌大的商场里,我一路狂奔,生怕一旦放慢脚步就立马被那混蛋追上来。可跑了这么几层,我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我又不是柳絮,他拼了命地找我干嘛呀?
我不急了,闲庭信步和逛自家后花园似的,直到他那张一望便让人直坠地狱的脸又一次出现,我都一厢情愿地以为,我的倒霉早已就此终结。
我往左去,他也往左,我往右走,他也往右,前前后后都躲不开,我甩开包又想砸他,“你什么意思,不去追你前女友,锲而不舍地过来追我干嘛!”
他身手利索,一下子拽住了我的包,用力一扯,包便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冲我狡黠一笑,“你不也说了嘛,她是我前女友,我们俩一早就分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追她干嘛,我就追你。”
我一听心都凉了,他在开什么国际玩笑,这么大的人了,连追的潜台词都不明白?
“你别胡说八道的,”我哼他一声,“你这种男人就是送给我,呸,我也不稀罕!”
他也不恼,温水煮青蛙似的,用那张笑脸将我一点点磨得浑身不自在,“小姑娘,你可千万别这么说,男人的征服欲是很强的,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喜欢你,更想追你。”
“……”
还真有这样的事?我一直以为这是只在电视剧内才会出现的桥段呢。那我该怎么办?我一连问了自己三遍,终是决定韬光养晦,以怀柔政策曲线救国。
反正给他副好脸色又不会死,便腆着脸笑道:“逆先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了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吧。”
他那张脸何止一个得意可以形容,露着一口白灿灿的牙齿,一字一顿地纠正我,“我姓厉,厉害的厉。”
怪不得说姓奇怪呢,原来是听错了,我扁扁嘴,“哦,是厉先生啊,你确实挺厉害的。”
他更乐了,“过奖过奖,对了,姑娘,你吃过饭没?”
“当然吃过了,都这个饭点了。”
“吃过了?”他略一沉思,“那正好,陪我一道吃。”
我真想抽他,“我说我吃过了!”
他一挺脖子,说得理直气壮,“我知道啊,我没让你吃,我吃,你看。”
“……”我简直快哭了,“厉先生,你放了我吧。”
他也不做声,两手相抱搁在前胸,挑眉浅浅望着我,黑瞳一眨不眨,看得人止不住心惊肉跳。
刚刚那句话便突上脑中,心有余悸的我只差咬手绢,无可奈何地服从,“好!”
待伺候好逆风行大少爷吃饭消食磨牙,时针也差不多指向了九。我歪着脑袋躺在他车的副驾驶位上,浑身酸痛地像是散了架。
透过车窗能看得到逆风行的侧脸,我在心中将对之的诅咒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恳求上天答应我如此渺小的一个愿望。
逆风行却将一张大脸直直探在我眼前,贼贼的眼睛直溜溜地朝我望,两片薄唇扇子似的拍了拍,“在想什么?”
我瞥了他一眼,扁扁嘴,“我在深切地思考一个问题。”
“就你?”他一脸的不相信,直问我,“快说,什么问题?”
“我在想,上帝是不是一时生气,才会将这屁股按上这脖子。”我指了指他的脑袋,说得一本正经。
逆风行眉头一皱,眼睛一瞪,就在我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反倒勾勒出两抹笑,将头那么慢慢一摇,“一个女孩子家家,成天屁股屁股的,你就不觉得害臊?”
“……”坏了,为了这混蛋,我连一贯的淑女形象都毁了,连忙清咳两声敷衍过去,“将车门解锁,我急着回家。”
他也不动,抱着双手躺座椅上,不紧不慢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和柳絮很像?外表坚强,内心脆弱,一心想用笑容掩藏自己的无助,其实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随即做出一副惊愕的模样,两手托着下巴尖细地叫着,“哇,厉先生,你看人真准!”
他随即蹙了蹙眉,“姑娘,好好说话不行吗?”
我哼一声,立刻恢复正常,微微眯着眼压下嘴角,一脸的狰狞,“厉先生,咱们俩从古至今就见过两回面,你千万别自作聪明以为这样就能看透我。如此空洞乏味缺乏科学根据的所谓深层次交流,简直让人忍俊不禁,你休想再拿出一副老者的姿态,作这所谓的精神层面的剖析。”
他直接一手上来,在我额头留下个爆栗子,语气极度不屑,“你这小姑娘说话一套一套的,都是哪儿学来的贫嘴功夫,你们老师教的?”
我点点头,“没错,严师出高徒嘛。”
他也不说话,只拿深邃的眼睛将我上上下下刮了好几眼,最后一脸的讳莫如深,似笑非笑地问我,“姑娘,你认识一个人吗,他姓……”
话就此顿住了,我的好奇心却被调上,急急地等着他的下文。
谁知道他却说,“算了,现在不早了,你回去洗洗睡吧。”又起身上后座拿了把伞递给我,“外面雨又下雨了,还真挺大的,拿着吧,别客气。”
我还念念不忘刚刚那一问题呢,“姓什么?你说说看,我也许认识。”
可无论我怎么追问,他都不再解答,只把伞放我手里,继而开了门,“带着我的伞回去吧。”他一顿,坏坏地笑,“下次见面记得还给我。”
还有下次见面?我真想把伞劈头砸去他那张烦人的脸,可一看外面的瓢泼大雨,又生生压制住了冲动。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举着伞急匆匆地离开,势必要留给他一个潇洒无比的背影。
我没想到,家里是有人的。
大门没保险,轻轻一按便开了。屋子里却是黑漆漆望不见四周,只有窗子里时而骤亮的闪电,幽灵般突然而至突然而去。
“妈妈,妈妈……”我无望地喊着,每走一步,心便往上一提。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我刚来得及回头,下一秒便被双臂禁锢入怀中。来人带着浓重的酒气,炽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后,火辣辣地烧开一片。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和风,和风……”
是叔叔!我剧烈地挣扎,拿胳膊肘狠狠抵上他的前胸,却无奈力量悬殊,被他轻而易举化解,死死压入怀内,滚烫的嘴唇印上我裸露的脖颈,恶心的热度开始蔓延,我吓得大哭,没骨气地求饶。
“和风,这次你可跑不了了。”他嘿嘿地笑,“瞧叔叔对你多好,千里迢迢从台湾赶回来疼你,别怕别怕,这种事情很舒服的。”
他的话打上耳膜,敲得我整个脑子都炸开般疼痛,身体被他往一旁的沙发上拖,我挣扎不开,情急之下对着他的手腕就是一咬,脚下配合用力一踩,他“哎哟”一声喊痛,将我微微松了。
我看准机会要逃,却被他一把捞了回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你个不知感恩图报的东西,我养了你这么多年,钞票花了一把又一把,你公主似的长到这么大,如今一点点小事都不肯做。沈和风,你听着,你今晚别想跑!”
我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昏头转向,随着他的手跌跌撞撞摔在沙发里,直到嘶啦一声,皮肤沾染冰冷的空气,方才又一次回神,弓起膝盖用尽力气顶过去。
他大喊一声,身体一僵,很快蜷着身子倒向一边,我扶着脑袋,艰难地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外奔。
雨下得极大,我一个人在雨中漫无目地奔跑,不知该往何方,何方又能容纳下我。
只能一个劲的往前冲,不顾领口的一处撕裂,漆黑的夜,狂肆的雨,无助的我。
我想到了妈妈,她必定还在千里外的台湾,做着她富家太太的美梦,也想到了爸爸,又是在哪儿钻于学术,废寝忘食。
于我而言最亲最近的两个人,一个都不在我的身边。
直到我跑累了,跪在地上剧烈的喘息,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剩下一个人的名字。
顾少卿。
多么希望他是我一个人的白斩鸡,一个人的柠檬树。
我抬头看了看灯火零星的大楼,终是拿起最后的一点力气,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一路往上。
门,很快便开了。
他站在我的面前,带着惊愕的神色,好看的眉紧紧蹙起,好看的眼睛深匿锋芒……然后他轻声说话,如同往常的温柔,“和风,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