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不大,半亩左右,静静地泊在郊野的四季里。我就西园而居,其实不是园,只是个大杂院。因为青草,因为它的自然和灵秀,所以我称它园,在我生命里,在我暗自地面对和注视里,园子静静地,静静地长过了七、八个春秋冬夏。
园无长物。
唯十来颗水杉,一年年地挺拔。出奇地直,甚至无旁欹侧枝,只一心地向天空刺去。因此我总想象:终有一天,倘若园子不废,水杉也许会长到很高,会挂住一两棵星星,甚或还会挂住淡淡的斜阳的。
但我终究对水杉失去了兴趣。人总是这样,一旦你将某种希望,包括可上九天揽月的希望,寄予某一种事物时,你就会注视它、关心它。但一旦有一天,你的希望消失了,事物便会回到仅仅是事物上。就像园中的水杉,仅仅是水杉了,一年年地长,长得让人漠然和无理。
然后是青草。
我一向认为:最美的青草,一定是那些无名、无序、无由的青草。就像当年,当列车穿过海西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时,那些青草直直地涌过来,从车窗一直铺到天边。我仿佛听见了青草的海西在吟唱,仿佛看见了青草的海西在舞蹈。生命行旅从黄土原野携来的苍凉与干涸,那一刻一下湿润了,湿润得让人心旌摇曳,泪痕潸然。
很多年了,我因之一直期待着满园青草。淡淡的绿,青青的绿,从园子的某一处墙角悄然萌生,然后是一条条小路般,向园子的中间延伸。园子不大,所以阴历的二月台票底,草便满了解。很普通的草,很随便的青,也没有多少的忧郁和古典。每天面对它,我很少能像古人那样忧喜悲欣。生命的平淡与平实,已逐渐将浮华与善感摒除。这也许便是人生成长的道理,当然,它还是与秋凉与死亡相距甚远,那是老年的事,秋天的事。而我,也才是夏,只要不是疯长,像满园青草般,踏实地往前生,也算是一种成熟了。
草色无法也无须连天。海西的大草原只在记忆里涌动。我现在面对这园。颓圮的围墙将青草向外的路径阻断了,草们先是耐不住寂寞,有的就在墙边使劲地长,想伸头看看墙外。当然这种努力失败了,墙太高。草便只好再努力地走满园子,青青的,绒绒的,间或也杂些小的紫野花。一望的青中,紫便成了很美的生动了。
倘或雨后,园子从烟雨迷蒙中澄明起来,满园青草,真是青得让人心跳。这也容易让我想起某些词,比如“悟”。从青草到悟,当然是有一个过程。禅宗不立言,强调悟。悟之载体,形之于万物。混沌如烟雨,却在一瞬间澄明,这与人生的须臾顿悟,其实就是一样。青草只是青草,但当你注视和面对它时,它又不仅仅只是青草;或许还是偈,还是智者的微笑,青草无言,却青满心灵。
水杉在园子里还会一年年地长,倘若园子不废,它不知要长到多高?但青草我是知道的,满园青草,从春到秋,生命的过程,只能以季节来论。然而,短暂如青草者,天地之间何其之多?即使人生,也无非草木一秋,只要青了,只要长了,只要走过了,便是充实,便是有了意义,便是趋向了完美。
如是想,我便只注视和面对这满园青草的青,至于将来,那是命定的事,我为什么要去寻思呢?
满园青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