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塘
19220900000044

第44章 不朽

我注意和写下这个词,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我以前说过,我对黄昏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生命中最深刻的部份,总是与黄昏有关。现在,我在这样一个冬天的黄昏,想起了不朽这个词。我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词了。这是一个不是任何人都能想的词。它是一个精神上的高地,是一顶生者和死者都不断期企的花环。

米兰.昆德拉于是写道:就这样,他居住在他的不朽中。他是说一个村长。一个平凡意义上的小人物。但是,却又是我们生活中最真实最普遍的人物。我们看见了他的内心。那是一种被企求不朽所笼罩的城堡。昆德拉说这个村长,一生最大的爱好和幸福就是躺在自己的棺材里,然后静静地想自己的不朽。这真是一种极致地生存。虽然也许最后村长还是像所有的人一样,成为烟云。但是他获得了。在他生前,他以他自己的方式获得了。这也该是对不朽的一种世俗的诠释吧?

我们没有理由来进行评说。我们必须尊重一切生命对不朽的理解,甚至为此而进行的奋斗。早些年,我在西北行走。有一次在青海湖边,我们遇到了一位藏族喇嘛。他从很远的地方长跪而来。我们就问他:这是为什么?他从容地说:为心。我们又问。他再答:为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生。我们被这句话震惊了。这么平平淡淡地说了,却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真理。其实细想,这竟也是一种另外意义上的不朽。只是他没有这样说罢了。而那些说出的,也未必就能如他一般的真了。我们不禁肃然。

现在,距离这些又已经很多年了。我在黄昏中想起不朽这个词。一转眼,许多的岁月都已经不再能看见。年轻的时候,我们也许真的一次次期待过不朽,一次次在梦里怀想过不朽。甚至一次次设计了自己不朽后的一切。但是,严格意义上说:那并不是不朽,而是一种单纯地对荣誉的追求,是一次次对成功和虚荣地满足。当时不会也不可能想得太远太多,更难以想到不朽。歌德说:不朽有世俗和灵魂之分。那这就应该是世俗的了。是以一种无法验证的短暂的成功和荣誉来衡量的不朽,其实或许正是一种速朽。

但是,我们也没有理由去责备它。就仿佛这个黄昏,它以它自己的方式存在。我们只是站在它的旁边,而不可能真正地走进它。我喜欢黄昏,也许还因为黄昏本身就有一种很大的不确定性,我称之为:苍茫。就是这种苍茫,能让生命进入时空的临界点,来感知一些时空或可能感知的神秘。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在黄昏时走到山上。那儿有许多的坟茔。我更看重墓碑。或长或短的碑文,都很能让人有所思考。我知道:这也是些曾经企求不朽的灵魂。但现在静静地安眠了。一切的不朽对于他们都已无用。这时我突然感到:不朽其实并不是仅仅对生者,对于死者,他的不朽,更大意义上体现于后人。体现于他能给后人带来的时间和空间上的长久的荣誉意识。这会让后人为此而满足。而死者已不需要了。不朽总在不需要的时候来到,这也就注定了人生的大遗憾。

有一个阶段,我很热衷于对恐龙的了解。这种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最大的动物,早已消失了。但我知道:他们消失之前,其实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六亿多年。六亿多年,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时间啊!但是这个最大的动物,并没有因此而获得不朽。并不是它们不可能,而是它们用另一种方式放弃了。放弃不朽意味着勇气。人类不可能做到。而世俗的不朽却又是短暂的,好像黄昏的云彩,一忽儿就消逝了。能用心灵来写下和诠释不朽的,又能有几个呢?

这样我又想起了那位躺在自己棺材里的村长。不朽不可能是一种幸福。至少在我认为不是。当我坐在黄昏的山峦前,想着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不断地逝去。我竟有些要流泪。是还有许多的人在为不朽而奋斗。但我没有。我清楚地知道:一生只是一瞬,一切真正的不朽都必须要经过时间和空间的检验。而时间和空间的严肃和漫长,并不是个体的生命所能等待的。所以许许多多的人走了,许许多多的人都只留下了背影。说不清名子,也说不清曾经的荣辱与悲欣。只是背影。然后慢慢地成为恒河中的一粒沙子,慢慢地沉入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