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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苦雨小品

秋雨向来是烦人的,对于脆弱的心灵,它的飘洒不啻是一种折磨。而暴雨,我说的是阴历五、六月的雨,天闷,然后是大片浓重的云压来,再后是雨,急剑似的,叫你在十步之外也不易躲开。这种无往不至的叩窗扫檐的雨,虽然仅仅只是一阵,但它的气势它的锋利也着实让人心怵。辄遇天有雨势,我即躲入屋中。末几即闻雨间作,出门凭栏,雨柱随风射过来,冰凉中有一丝疼感。此时的心境,如同久旱的大道,尘灰被深深地压在里层了。倘若是连阴雨,便没有了这尘灰再起的机会,它只压在里层,一日一日地霉变,接着充盈起来。这又是秋雨的空旷与寂寥的忧郁之中,所不曾给人的沉闷与困顿了。在这种雨中,获得的只是一时的清净,因为它荡涤的气势太猛,且时间短,涤去的无非是浮在面上的尘灰,那种深刻而持久的心灵迷惑,又被涤去多少又能被涤去多少呢?

梁实秋在《雅舍小品》中,写了他山雨中的雅舍,雨漏堂上,呼妻儿接雨堵漏,身居漏室却是陋中取乐,其中的趣味只有雅舍老人心会了。台湾女作家琦君,在雨中想起童年,本来澄明清澈的雨珠,立时便幻作了万千往事的影子,这就惹得她“怨雨不回头,只自点清愁”了。我现在呢?身居西山,山上的雨比山下的雨又是一番气象。风是更猛,雨是更大,从檐下旁逸进屋子。我自然无需堵漏,回忆也无非是多添一段愁耳。我只想:这些积结已久的雨,猛可里冲向人间,如同一个个孩子,本来它是纯洁的,或许也是饱含爱心的。但到了世人眼里,却就有了万千种寄托。梁实秋是寄澹泊,琦君是寄怀念,也还有人在寄相思,寄失望寄心愿寄祈祷。我是无所寄的,在以上诸种之中我都沾了边儿却又都不是单一的。望雨读雨,只是一片纷繁的雨意,觉得应该在其中渲染点什么又实在是无能为力。这也许又是一种无所寄的寄了吧。

雨天品茶,是很有意味的。茶须浓,浓到苦时节才与雨的味道相和。凭窗独坐,雨声不绝,揭开杯盖,轻泯上一口,再望窗外,天色似乎白朗了一些。这时候我常想:假若我们的祖先不曾发现茶,陆羽那老人也不曾沿江传授茶道,那么这雨天,一定就少了这绝好的佐料。茶是酽然又冲淡的,象知堂老人的许多小品。它一丝一缕地沁入心灵,使燃烧的心火暂时平息;使因雨带来的无边的忧愁,暂时恬淡和消解。如果有朋友来,那茶就更是必备,彼此不言语,品茶听雨,一品一听之间,心思了然,窦念诠释。但还有一种,就是在将近夜深,雨中凭栏,执盏轻抿,微风思 微雨,苦茶苦夜,虽然望不见太远的里程,也瞧不着云深处的寒星,心却博大广阔起来,直接地承载着这个雨季和黑夜中的一切。

夏雨的绝妙,我以为除了以上外,还应有它携出阳光的一处。雨霁云散,天高风清,那太阳象刚浴过一般,鲜灵得刺眼,又象琉璃球一般闪烁。阳光是更烈,将刚才落下的雨,顷刻吸尽。大凡这时,我总愿出门来,抬眼望太阳,伸手让阳光照照。倘或久雨,这阳光会叫人心情陡变,所有的不快都被它吸净。品茶自然是不适宜了,望望别的人家为何走动在阳光下,与自己的心情或许有一些触悟。于是,我望见晒衣的晒衣,出门赶路的继续赶路;我还望见——这个女孩子,不很美的女孩子,在她的绿纱窗后,梳理她微小而纤细的春心。可惜她的窗子并不朝向阳光,所以似乎是吊兰,在阴净的一隅生长着。要是阳光晒到她,多好,我总这样想,虽然我清楚这是多余的。

雨夜读书,最喜泰戈尔与贾平凹的文字。泰翁的智慧,平凹的朴拙,加之娓娓道来,多少给我以难以得到的润藉。回过头时,我何尝不知自己依然年少,二十四岁,还不该是小品与古董的年纪。但这心情这感悟这文字,为什么又都明显地挂着被秋风掠过的迹象呢?在俗人中,我比许多人都俗;我首先得是个生活着的人,譬诸这雨夜,做完了日日须做的大小事情,然后才能坐下来,苦雨中读几页书。兴致不解时,写几行诗和几百字。这时我又有些脱俗了,即使根还扎在俗世的尘土中,但至少有了脱俗的愿望。我知道,无边的雨这时会覆盖我,在雨中,无论是伟大的泰戈尔,还是令人崇拜的贾平凹,或者我这样的一芥书生,都无由地直视着一切,脱去了所有平日的矫饰,向人类最后的归宿走去。是一种解脱呢还是一种升华?抑或都是,抑或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