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清甜的糖的气息。在经过乐家百货的门前时,这股气息像六月的雨水一样,猝不及防地就冲了过来。我扶摩托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全身的神经随之沉入一种我久违的舒适、惬意和亲切之中。
我只好停下车,站在这气息之中。但它不久就飘散了,从不高却很密的行道树以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中飘散了。我不知道:它从什么地方来?如今包装华美的百货店已经闻不出原初食品的气味,附近也没有任何一家糖场。这气息仿佛只是一条线,在我经过乐家百货的门前时,恰好缠住并触摸了我。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正是下午三点。
我被糖的气息带回了往昔。
二
糖最初来到村庄,是随着跛脚的货郎王和他的担子一起来的。货郎王是大号,号就是一个人的姓名。他被孩子们广泛地称作“摇不动鼓的”。不动鼓是一面小鼓,摇动的时候,系在鼓腰上的小杵,会不断地叩击鼓面发出声音。这声音特有磁力,能抓人的耳朵,特别是孩子们的小小的却整天树着的耳朵。
总是在下午。到现在我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总是下午。货郎王的零货担子放在场子中间,已经围了不少的人了,大多是女人,讨价还价地买针买线。有的是用牙膏皮、鸡肫皮来换。有时也买几尺松紧,或者买一两只粗糙却也不失好看的玻璃头花。货郎王多少年来似乎一直没长,老是四十来岁的样子。他不仅卖货,嘴里的段子也一个接一个,说得女人们既脸红又舍不得离开。孩子们当然另有目标,那就是在担子里面放着的一小包一小包的糖。
即使是很小很小的一包,而且放在最里面,糖的气息还是在下午的场子上漂浮。孩子们的嘴角开始温润了,怯怯地拉拉大人的衣角。有的就得到了糖,赶紧握在手里,生怕化了似的。货郎王却说:快点吃吧,糖见了风就化成水了。于是吃,不用手,用嘴唇直接去舔。黑黑的、偶尔泛点黄色的蔗糖,一触到唇尖,就有令人快乐的清甜。没有糖的孩子站得更远了,喉咙里叭嗒一响,一口带着糖的气息的口水,使劲地吞到肚子里去了。吃完了糖,再舔包糖的纸,然后是舔沾了糖水的指头,一个下午的时光也就在糖的气息中慢慢地过去了。
七岁的一个下午,我得到孩子们眼中最大的一块糖。家里人带我报名上学,我的年龄不够;但是,我自作聪明地给小眼睛的校长背了一首唐诗。校长就同意收我了。爸爸为此奖励我糖,不是蔗糖,而是大大的冰糖。冰糖亮晶晶的,我慢慢地舔,其它的孩子也想,我就让他们每人也舔一口。这糖的气味没有蔗糖浓厚,但更甜一些。以至在很多年以后,在一个城市的咖啡屋里,当我面对渐渐远去的爱情时,我没有感到更多的痛苦。我只注视到加入咖啡中的冰糖,一点点地融化。它使我一下回到了七岁时的下午。走出咖啡屋时,我又成了七岁的那个舔着冰糖、一心一意快乐着的孩子了。
三
当结着粑粑的蔗糖彻底地消失了气味的时候,大人们日复一日地忙着农活。田野里的秧苗老了,再后要插秧,然后是薅草,最后是又累又忙又高温的双抢。货郎王并不常来,有一回甚至一个月也不曾来。好在邻村有了一个代销店,有没有货郎担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第一次走进代销店时,除了糖的气息,我什么也没有闻到。我伸着细瘦的脖子,踮着脚朝柜台里望。于是,我看见了:糖,居然被装在很大很大的缸里。我咂了咂舌头。我看见糖是金黄色的,很细。代销店的负责人是个小个子老头,后来我知道姓林。林老头见我望,就笑笑地说:想糖呢?给你一点。说着木勺子就沾着一点糖递过来了。我那一刻不知怎么竟十分地感动。糖在嘴里,眼泪却要下来了。我赶紧背过身,好在他又给别人拿货了。吃完糖,我继续闻着糖的气息,直到天开始慢慢地黑下来,我才回家。
从此,我差不多承包了家中所有到代销店买东西的活。有时,妈妈也允许我用一个鸡蛋,换取简易的水果糖。但我更偏爱蔗糖的气息,清甜的,潮湿的,温和而迷人。林老头很熟悉后,我被获准进到柜台里,我就坐在装糖的缸边。我相信:我一个下午呼吸的糖的气息,会使所有的器官都充满了清甜。过后的好几天,我还感到身上甜甜的。为此,我拒绝洗澡,甚至在黑暗中会轻轻地舔上自己的身体一口。
上初中时,我每天都要经过代销店了,这令我高兴。我总要站在糖缸边闻闻糖的气息。林老头在午后的时光里,没人时就戴一窄边的眼镜看一本发黄的老书。代销店的房子是穿方结构,墙只砌到半垛,上面全是空的。村子里的人们长传着林老头晚上翻墙到隔壁胡寡妇家去。我不问这些,我只喜欢糖的气息。这朴素而清甜的气息,令我沉醉。
我一直无法说清: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对糖的气息如此迷恋?我知道我是个生性温和的人,糖的气息中有一种特别的亲切和温暖。就像爱情。我喜欢爱情在初始时的清纯的芳香。爱情久了,也恰如糖放得老了,气息尽失,也就没有任何的生动可言了。
四
因为糖,作为它站立的形象,甘蔗在不久之后来到了我们这里。甘蔗是一种高高的秸杆类植物,本来生在更南的南方,后来被从南方购糖的商人们带来。一棵种下,活了,就有了第二棵,一直到村子南北两头,到处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了。我愿意站在甘蔗地的地头,揣想着将甘蔗砍下,然后放进榨糖机里压榨出糖水,再低温结成蔗糖。这样,我又闻到了糖的气息了。
甘蔗还没有长到足够成熟时,已经不断地被砍下。孩子们嚷着要吃,大人们也想尝尝。再甜的甘蔗甜不过糖,而且,吃起来费事,还没有糖的气味。我曾经将一根甘蔗砍成若干个小节,剥了外面的皮,然后用椿芝麻的杵捣碎,渐渐地,甘蔗的甜水出来了,屋里有了糖的芬芳。我把这些水装到一只瓶里,留着晚上睡醒时喝。喝着这糖水,我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大片的甘蔗田里奔跑,身上是糖的清甜,成群的蜜蜂跟在后面嗡嗡地追……
梦醒来的时候,村里的甘蔗地里真的出了事了。南头的大清儿,在蔗地里喝农药死了。人们都跑过去看。我没有去。我想起大清儿姐姐好看的脸,还有她和大飞哥偷偷使的眼色。我想:她死在甘蔗地里是对的了,总比别的地方好。有甘蔗清甜的气息陪伴,她一定走得不十分地痛苦的。一直到甘蔗砍光,我再也没有到甘蔗地里去过了。
我还是经常盘桓在代销店的糖缸前。其实,即使到现在,我也并不十分地喜欢吃糖。甚至,我根本不能接受上海、扬州等地的偏甜的菜肴。人如果真的喜欢一种气息,一定不是为了去占有的,更多的是为了去热爱它、欣赏它。糖在乡下朴素的岁月里,所散发出的气息,与我血液中天生的忧郁有关。我的气息,也许就是糖的清甜、温和、粘稠的气息。当然,站在代销店的糖缸前时,我不可能想到这些。我只知道:为了糖的气息,我几乎都能忍受林老头干巴的故事和古怪的喷嚏声了。
五
一个下午的时光,糖在乐家百货的门前飘忽而过,糖的气息,除了我之外,可能被更多的人所忽略。我重新骑上摩托,内脏里糖的气息向外扩散,它让我回到货郎王不动鼓摇响的下午,回到代销店阴暗、低矮却散发着浓浓的糖的气息的黄昏……
多年以后,在城里的某一个黄昏,在一条僻静的小巷转弯处,我突然看见了一个让我心颤的人。他的出现,使我一下沉到了糖的气息里。我们面对面很近地站着,他已经很老了。其实,代销店早在我进城之前就已经撤了。我们都没有做声。夕阳的温和而苍茫的光辉照着他依旧眯着的眼睛。这个在代销店呆了十几年也让我闻了十几年糖的气息的人,此刻被苍老的气息弥漫着。我想说说糖,说说那些清甜、潮湿、温和的下午,但是他走了。他好像根本没有认出我一样,从我的身边,向更深更静的巷子里走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奇怪。这些年,我已经到了不断地触及消逝的年龄了。许多人静悄悄地走进了土里,像甘蔗地里的大清儿一样。我甚至没有感觉出多大的悲伤。所有美好的气息,都不可能永远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帝将它放到这人间来,也必有收回它的一日。如此,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和深刻的悲哀呢?
也许要不了多少年,就像货郎王,他后来听说死在外地的一条路上。还有代销店,糖的气息也会消失殆尽。而我的血液,赖以呼吸到的清甜、潮湿、温和,也会因此而不断地被蒸发、减少、干涸,最后丧失。而那时候,我一定老了。我一定会紧紧抓住最后一缕糖的气息,沉入生命廓大而无边的永恒——
2004年7月——9 月南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