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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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呈现与消隐:内心里的城市(1)

城门口

早晨五点四十分,高个子的女人和她的菜挑子,准时地来到城门口。旁边是高高的电线杆,杆子下是一座接地的配电箱。金属的冰冷,在早晨的清凉中,闪着陡峭的光泽。她停下来。然后慢慢地理好菜挑子。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一种程式。很多年了。她总是第一个打开城门口的清晨。

从南往北和从北往南的房子,都是一样的静悄。一色的清灰瓦顶,不高,底下是临街的门面。这个时候,大部份都是安静的。上面的一层,基本上是木结构,而且也基本是空置的。长年没有人声,也很少有人到上面去走动。早些年这些房子里为了上到楼上而设的楼梯,也大部份拆了。有时黄昏,我一个走在这些老房子的街面上,仿佛听见一些响动。一抬头,那些楼上依然静静的,破旧而苍桑。这些房子,从两个方向,都向城门口踱过来。我用的是踱,而不是走。它们已没有多少走的能力了。它们慢慢地踱,踱到近前,彼此看了一眼,却又都无言了。

高个子的卖菜女人自然不会关注这些。她掠了掠头发。因为早起,她的头发显然没来得及好好梳理。这会儿,她把它们向后拢拢。然后,她的算得上小的眼睛开始望向两边踱过来的老街。好像没有人影,她也没有叹气。只是低下头来,将挑子里的菜又移了移。这时,从实小方向已经走过来她的第一个主顾了。

捡菜,秤菜,然后放入黑色的塑料袋里。做这一切时,卖菜的和买菜的,都没有说话。只有一只鸽子,从南边的老街巷里,打着鸽哨飞过去。高个子女人收了钱,再抬头看,她的边上已经多了好几个卖菜的妇女。摊位都是约定俗成的。谁在哪儿,谁该在哪儿,谁都明白,也都不抢。即使有时有谁没来,位子照样儿空着。

高个子女人把一小把零钱,从扎着皮筋的塑料袋里翻出来,又把一张十元的票子放进去。再扎好。这空档,另一个女人说话了。她的语速很快,说昨天晚上,在南门,一辆车子撞了一个骑车的女人。还有孩子。“后来呢?”高个子女人已经很急了。她不想听过程,只想知道结果。“后来,听说那女人死了。孩子抱在怀里,一点也没伤着。”

“听说是老棉布厂的?”

“是吗?”立即就有一个买菜的搭上了话,“我就棉布厂的,不知是谁?

“这哪知道?”刚才开始讲这事的女人,叹着口气,低头开始称茄子了。

茄子有青的,白的,还有紫的。女人说:“五毛。”买菜的却还了句:“看看,都失了水份的,四毛。”

“四毛就四毛,发来都要四毛了。”女人边称边说。等她称完,从东边照过来的阳光,已经洒到她的挑子上了。城门口依然静静的,即使有许多人来来往往。但是,一种骨子里的静悄,却无形地弥漫着。这些卖菜的女人不可能知道,她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七十年前,正是桐城的南门口。从这里,很多人外出谋生,为商,为官,为兵,为匪,为书生,为娼妓,为名伶,为贩夫,为走卒,为江湖老大,为盗,为先生,为藉藉无名之辈……这些人都走了。当年为跑日本鬼子反而拆毁城墙时,甚至连一根青草也不曾留下。除了斜阳,一切都沉在这不足二十平米的地方了。

现在,我们还能知道这地方叫城门口。更多的时候,是因为卖菜,或者是因为经过。或者为了有一个明确的指向。城门口,高大的电线杆,一直守望着。有时,一件物的守望,远远长于人心。

教堂

不可能再被我们看见。我所说的教堂,所说的那直抵夕阳的尖顶,其实都已经消失了。现在,我只能这样表述:一座天主教堂,它就座落在现在的市人民医院的院子里。即原县城西北便宜门内的山坡上。靠近东北方向,如今是一幢宿舍楼。大约在二十年前,我刚到城里的时候,它的尖顶依然高高地耸立。下面的哥特式的教堂,还存有一部份。当然没有了唱诗声,也早已湮没了神甫的十字架的光泽。

那时我看见的,是一座正在沉入的建筑,也即废弃的建筑。没有人住,但是碧绿的爬山虎,在那灰色的墙上,不断地生长。差不多要占据了一整个墙面。那是一种绿郁的植物,也是一种使人古老与幽静的植物。

医院里每天人来人往,很少有人注意到这座废弃的教堂。事实上,我也没有多少注意。只是很多年后,突然看见一张表现青岛的教堂的油画,我才猛然想起:这座城市也是有教堂的,虽然更多的人不曾亲眼看到过。但是,我一直相信:在一些人的心里,这座教堂还存在着。包括那些早些年曾到教堂里唱诗的少女,还有向神忏悔的那些心灵。甚至包括,在某一个清晨和黄昏,听着教堂的钟声,一次次进入到广大无边的纯洁之中的花、草、树木和小动物以及停下脚步的人……

清光绪十二年,也就是1886年,法国传教士石资训首次来桐传教。1913年,安徽耶稣教会会长恩思铎由安庆来桐城,开始建筑我所说的天主教堂。据《桐城县志》记载:建筑面积1943平方米,房屋59间,设有礼拜大厅、神甫住宅和两层的尖顶钟楼。我曾经猜想:当天主教的钟声第一次响起时,这个听惯了投子寺晓钟的小城的人们,不知作如何想?一种外来文化,通过教堂和教堂里的钟声,一天天地开始浸润人心。没有一种教义是永恒的,但是,也没有一种教义首先就是荒谬的。当1935年,七名修女在天主教堂里安静地唱着诵诗时,这座城里已经有一千多名天主教徒了。而且同时,在离教堂不远的余家湾,另一座专为女教徒所设的女教堂,也正式开始向青少年女性传教。

前不久,我还看过一位朋友写她母亲的文字,其中就提到她的母亲当年是个很虔诚的天主教徒。事实上,那段虽然短暂但是却特别不同于本土文化的熏陶,潜在地影响了她母亲的一生,甚至影响到她母亲的后代们。只是,这么多年来,在我身边,或者在整个小城,并没有多少人再提起这座曾经直指人心的教堂。查阅资料,我明白了这座教堂彻底地失去声音,是因为1951年8月22日的那次全城天主教友参加的宗教革新会。当时的西班牙籍神甫戈森卫和都光中利用宗教进行了某些违法活动,革新会决定将其驱逐出境。城内天主教活动也随之停止。

宗教是一种心灵的需要,它不为外物所改变。高大的尖顶天主教堂永远地消失了。但是,曾经的唱诗声,和那些随着唱诗声而不断沉入与安静的土地还在。虽然看不到绿郁而幽静的爬山虎了,但是,它曾经所带来的那缕荫凉还在。只是,我们永远不可能再去抚摸它了。我曾经在一个雨后的下午,独自到教堂的原址去看了看。一切沉静,仿佛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我知道我是有些恍惚了——甚至连同钟声,

“在那些黄昏的天光里,

渐渐升起了十字架!”

告春及轩

时光在经过一段长廊后,隐约而宁静。一树绛红的花朵,被稳妥的绿郁所映衬。旁边的月门便有些隐约了。

我认真地走到门前,“告春及轩”四个字仿佛昨天才写上去一般。其实真的不远,1920年,这座小轩才开始建筑。连同旁边的两开进木楼。这在当时的桐城县城,一定也是一件不小的事情。从现存的规模来看,它所处的位置正是县城正中,前有文庙,后有北大街。无论是楼,还是轩,都建筑得精致精心。楼凡两进,四百多平米,四围“走马通楼”,也算是建筑学上的一处别致。每进五间。这主要是日常生活与会客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多次到楼上走过。踩着木楼板,有一种异样的声音。很久远,也很苍茫。

但是,我更多关注的是轩。

轩,《辞海》释义曰:小室为轩。又释曰:长廊之窗也。沈约诗云:愁人掩轩卧。江淹《别赋》:月上轩而飞光。“告春及轩”中的轩,我以为当是“小室”之意,然而,私下里,我却更喜欢长廊之窗这个意思。这里有个动作,既是长廊之窗,就必有掩和推。既要掩和推,就必得有人。这人是谁呢?这是我愿意想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