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光头老板请我吃的水果是爱李,青色的。他们说因为这种李子是心型的所以叫做爱李。晚上我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色背心出去散步,刚一回住店就看见光头老板坐在那里招呼我去吃水果。我说去洗手,就来。
我在这儿的书店买了两本书,分别是林夕的《曾经》和米兰·昆德拉的《慢》。只不过是随手买的,攀岩俱乐部的娱乐活动极为丰富,每天玩色盅摇到凌晨,我也不会有太多的时间阅读。这种生活是好的,我马上联想到了针对千疮百孔的俄罗斯经济的休克疗法,但这起码是一种有头有脸的疗法,我需要治疗。苏夕说过,只要我们的生命不息,就要拼命摇晃。我改成“只要我们不睡觉,手就要拼命摇晃”。猛姐前天玩色盅玩脱臼了,刘总一边吃速效救心丸一边喝酒,还弄丢了一个LV(路易·威登)钱包,他到处说,每次都强调是LV的,中国一共就那么几只,如何如何。炫耀如同速效救心丸人们不嗑就会死掉。我喜欢这种让我昏迷的生活。
“爱李一点儿也不甜。”我对光头老板说,“怎么不甜?”
他说:“我也没说它是甜的,它为什么要是甜的?”
我吃惊地说:“可是它叫爱李呀!”
“爱李为什么就非得要甜?”
我翻了个白眼:“我觉得爱情总归会甜吧!”
“现实一点啦!”
“切,买了酸的水果还从这里找借口。哈哈。”
“这都被你发现了。”光头老板挠挠脑袋,第一次看出他有些不好意思。果然是和我老爸年龄相仿的男人,精瘦,略微驼背,穿着拖鞋和大褂。有时会想,爸爸比他英俊好多。他爱抽中南海,我爸只抽三五。
我想起了我爸,我很少想起他,特别是他和我妈掰了之后。我不想他并不代表不爱他,我爱我的爸妈。他们给我很好的生命和生活,他们做了一切能做的。前些天喝过酒,我与喜子坐在酒吧前的石阶聊天,我把整条腿搭在他的大腿上。我问他有没有经历过这样一场拍卖会。
“一个美丽的小岛、海盗的宝藏、通往灵异世界的钥匙、刻骨铭心的爱情、幸福美满的家庭、名垂青史、取之不尽的爱、高超的技艺、成为父母的骄傲、哆啦A梦、可以找到任何问题答案的百科全书、强壮的体魄、长生不老、环游世界的冒险、奥运冠军。”
“如果你有一千块钱,是你一生的财富,你会用这些钱买什么呢?”
他咧着嘴说:“对我这种小农来说,幸福美满的家庭就足够了。”
“你猜我呢?”
“环游世界的冒险或者成为父母的骄傲。”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错愕。我首先想买的是环游世界的冒险,但是林天出价比我高,被他买走了。“成为父母的骄傲”我用一千块钱买走,这是我一定要买的。我问他如何知道的。
“我略懂你。”他又变得嘻嘻哈哈。
让我想一想。林天买走了环游世界的冒险,周觅买走高超的技艺,沈念买走取之不尽的爱,苏夕买走刻骨铭心的爱情。我买走成为爸妈的骄傲,所有人都预料不到,原来我要成为爸妈的骄傲。如果毕生我只能做好一件事情,那我希望成为父母的骄傲。
喜子说:“你已经是了。”
“你又不是我爸妈,你怎么知道。”
“我是神,哈哈哈。”他做超人状。
“你是神经!”我们又进入到酒后抽风的正常状态。
喜子问过我为何不往家里打电话,我说我打了,只是在你看不到的时候。
其实我没打,我不善于嘘寒问暖,我整个家庭都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也不例外。我妈偶尔来骚扰我,在她生活不如意的时候,我骚扰他们也一定会是在最低谷的瞬间。
我现在并未很糟,但我决定打个电话给我爸。他在喝酒嘛,或许在看电影,身边睡着小护士也不一定。我就在自娱自乐的猜测中又挨过半个钟头,十一点半才拨通我爸的电话。
响了四声他才接。
“是我呀!”
“我知道是你。”他不疲倦也不兴奋,好像我就在他对面,说很平常的话。
“我在阳朔呢!”
“哦。跑那么远干什么?”
“旅行呗!”
“那么,你是回不来了,需要我去接你?”
“不是啊!”
“那是你被人骗了要我赎?”
“没有啊!我只是想打个电话问候你。”
“你不会是没钱花了吧!”
“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老死在家里。”
“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你好吗?”这话说的和我老妈一模一样。
“挺好的。你呢,老头子,有没有新的对象?”
“我还行。混呗。你妈好吗?”
“你自己问她去呀!”
“哦。你以后有空可以多回家坐坐,带男朋友一起来。”
“我单身呢!”
“混得比我还惨。”稍许停顿,他发出一阵大笑。我们家人都爱自娱自乐,父女间也以嘲讽为乐。
“你身体还挺好的呢?”
“挺好,要遗产还得等个几十年。”
“我不指望你那点儿钱,好好活着吧!我长途加漫游,回去再说。”
“行,常联系。”
“好。拜拜。”
“别挂,再嘱咐一句,注意安全。老大不小了别整天上蹿下跳的。”
“知道了,拜拜。”我没敢告诉他我确实每天上蹿下跳,这还不算,还日日喝酒到凌晨。
我们等待对方挂线,停顿了两三秒后我先挂了。他从小培养我上蹿下跳现在却希望我变成淑女,这也太痴心妄想、违背自然规律了吧!
只有我爸给我的感觉那么清晰、始终如一,虽然他不见得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他是一个医生,吊儿郎当的医生,喝酒抽烟健身爱看夜场电影。像所有中年老男人一样,喜欢深沉的周边和喧嚣的自我。他是我的爸爸,他永远爱我我永远爱他。他没有钱,小心眼,以自我为中心。这不妨碍我爱他,我们的相貌性情如出一辙,即便我总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我还是崇拜他,他是我的伟人。他给予我生命,磨砺我的秉性。我是我的家庭所打磨出来的商品,没有标价。我是无价之宝。
只有我爸让我找到真正的平静安定,安放我流浪而又动荡的情绪。
那天我很早睡了,发短信给我爸,晚安。我知道他不会回复我,他不习惯短信,他也不会电话给我,他怕吵醒我。我平静地睡了,梦中回到了我的十八岁。
十八岁那年是怎么回事呢?
我爸妈离婚是毫无征兆的,仿佛一天醒来,彼此感觉生活已经走到一个尽头,抑或已经从陆地被放逐到汪洋,需要寻找另一个彼岸。他们结婚二十年,说“我们分开吧”,然后很简单地分开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感受是什么,我们家的传统就是不善表达感情,我没有哭也没有提出异议。那天我从外面回来,我爸在整理一个行李箱,我问他是否要远行,他说是你要远行,你已经十八岁了,应该出去看看。我愣了一会儿,说让我自己来吧!
我需要一个孤岛,培养我的感情和生活。我拖着行李去沈念家。
爸妈把大房子卖了车卖了家具卖了,任何东西都卖了。钱分三份,妈妈去了香港,爸爸开车旅行,我租了一套小房子,当然是在沈念离开之后。
我妈是很爱上海的,但是她需要新的生活契机,所以她去了和上海相似的香港,只是和走不到尽头的上海比起,香港显得好似弹丸之地。她从头做起,很快成为大状,很牛屄。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里,我只崇拜我难缠的老妈,她美丽智慧情商高,这辈子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嫁给我爸,但我爸满足了她所有不成熟的幻想,她以为自己嫁给了白瑞德。她有野心,也有发挥野心的实力,无论是二十岁、四十岁或者垂暮之年,她都能转变方向做最出色的女人,她不怕重新开始,只是需要一些勇气。从小到大她开家长会,老师都说我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妈妈,我妈长得很端庄,而我的气质与美丽端庄、大方典雅这些词语格格不入。我很想告诉老师其实她在我面前也是一个不着调的人。她会突然扒衣服,问我新买的内衣好不好看,炫耀自己有D Cup(D罩杯)。她很矮小,却是D Cup。
我爸工作到我十八岁的时候突然说自己很累,不想养家糊口了,他先问我能过穷日子嘛。我没搭理他。过两天他就收拾了包裹让我出去看看。我也没觉得这很戏剧性。我爸的青春期太长,峥嵘岁月太多,他常给我讲喝酒滋事的那些故事,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永远是个不该担负责任的大男孩,养育我了那么多年他已是仁至义尽。真正养我长大的是我妈,他常年在外,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等到我高中之后,他才开始和我坦诚地对话,谈论电影、书籍、烟酒、性爱等一切让你爽、我爽、大家爽的事情。他利用所有的假期带我旅行,我们住在廉价的青年旅社里,床位狭小,被子还带着潮湿的味道,起初我都会委屈地默默流泪,他从不上前安慰我。他是我的父亲,他知道我不愿意被人洞悉自己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并且脆弱的人。他在起来小便的时候会帮我盖好被子。他不是要我游览什么,只是希望我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让我自己学会让自己充满安全感。我并非遗传了爸爸的本性不安,只是在这些旅行之后,我拥有了和人迅速相熟的能力。我一点儿不谄媚,但是可以坐在任何地方冷静地和任何人交流,很小的时候他们便发现我丧失了胆怯的能力。我到现在还是没有很多安全感,只是不再害怕了。我知道在夜晚的田间小路可以哼唱一首打鬼子的歌,土匪也是怕的。我爸教给我的无厘头经验。
他说,世界本是这个样子,没什么是值得你恐惧的,即便是死亡也是你早晚要遇到的。你越是不恐惧,就越安全,越是松开手,就得到的越多。
这是我的爸妈,我每次提起的时候都会说我有一个医生老爸律师老妈,他们给我很幸福的生活并教会我如何幸福生活,我很庆幸有这样的父母。
在高中我就已经卖掉了刻骨铭心的爱情,买来了成为父母的骄傲。
我知道他们将是我一生的挚爱,我会把我最好的东西给他们。我要成他们的骄傲。我觉得此生唯一值得我炫耀的,就是我可以让他们生活得富裕幸福,至少不必为金钱焦头烂额。但到现在来说,我并不能做到。所以我不善于炫耀,我没有资本。
有一次我裸体从房间跑去厨房拿吃的,打开冰箱刚好我爸开门回家。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最后拿了一个西瓜挡住胸部跑回房间。我爸正在玄关换鞋,还评论了一句,怎么不穿衣服。我难以接受这种状况,我感觉与父亲并未熟悉到裸露身体的地步,或者我们的熟悉程度超越了这种裸露。这与羞愧无关,超越了习惯和本能。
我当即决定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肯定在家都不穿衣服,后来真的租了房,很小的一居室,很大的床,十七层。我经常光溜溜地在家跑来跑去,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可笑,但我喜欢如此。这让我感觉成为了拥有自由空间的大人,比在夜店摸男人大腿能得到更多满足。
这是我的家庭,和我的家庭给予我的。他们让我变成了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