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担心的这一天始终没有来。丹尼对我的爱是如此坚定不移。他时时打来电话,只是想问问我好不好。在每一个特别的日子里他都会送我鲜花和礼物。与其他许多印度男人不同,他欣赏我独立的个性。他没被我的梦想与爱好吓退,反倒很赞赏我面对父母的相亲压力腾挪闪躲的不凡身手。他觉得我身上所有这些特质都很可爱。他是真正喜欢我这个人,喜欢我本来的一切。对我而言,这种被人接受与欣赏的感觉是如此新鲜而美妙。
丹尼大学毕业拿的是商学学位。他父亲自己经营着一家公司,作为家中的独子和唯一继承人,他毕业之后顺理成章地到自家的公司上班。这种情形在我们的文化里非常普遍。
那时候我因为工作需要也常常离开香港去各地出差。丹尼的工作也需要各地跑,但是他会特意调整自己的行程与我保持“同步”,所以我时不时会在不同城市的空港意外看到他灿烂的笑容。
一天晚上,我俩沿着我最爱去的深水湾漫步。我终于向他问起是否知道我曾经的订婚经历,问他是否知道周围的印度人都是怎么议论我。我的心忐忑不安,因为此前从未谈论过此事。我担心若是他此前没有所耳闻,此刻会不会太震惊。
“是的,我知道。”他平静如常地答道,“我在遇见你的最初就知道。我敢发誓,我听到的版本比现实‘精彩’十倍,这得归功于我们的同胞圈子,各种添油加醋极尽渲染之能事!”
“那你知道之后怎么看我?”我惴惴地问,有点儿担心他将要说出的话。
“你确定你已经准备好听真话吗?”他反问道,嘴角挂起一丝微笑。
“确定。我要听百分之百的真话。我能接受。”我做好准备,迎接任何结果。
“好。在我听说你所做的一切后,我脑子里闪出的一个念头就是:就是她!她就是我想找的姑娘——有自己主见的姑娘!”
刹那间,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袭遍我全身,我情不自禁绽放出最明媚的笑容。我记得自己当时俏皮地问:“那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爱我并非因为我有一手烙饼的好手艺?”
“嘿,女士,你可小瞧了我的本事!在下烙的饼可薄如蝉翼呢——而且我拿手的可远不止烙饼。擦窗户、清理卫生间、洗衣服,我样样在行!”
那一刻我忍不住开怀大笑。我们笑倒在沙滩上,笑得东倒西歪无拘无束,直到笑出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我们笑这所有的一切!
当笑声渐渐低下去时,丹尼起身单膝跪在了我面前,我依旧躺在沙滩上,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他握住我的双手说道:“安妮塔,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起,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愿意嫁给我吗?”
就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千真万确。我终于找到了我灵魂的唯一的伴侣。
1995年3月17日,就在丹尼向我求婚刚满两个月之后,意外突如其来。我在床上正巧翻身去看时间,电话铃响了。
会是什么事?我接起电话满腹疑虑,现在才清晨五点一刻。电话铃响起的那一刹那,我就预感到不是好事。
“宝贝,是你吗?”我还没说“喂”,就听到电话那头妈妈哽咽不成句。
“是我,妈妈,出了什么事?”恐惧瞬间袭来,又从我的声音传出去。骤然之间我的心脏毫无节律地狂跳,我既惧怕电话另一端即将传来的消息,又迫切希望它快点来,让我不再悬心吊胆地难受。
“是爸爸,”妈妈哭着告诉我,“今早他没有醒过来。他在睡梦中走了。”
几个月前爸爸的健康状况就开始恶化,妈妈陪他一同回到印度,希望能尝试一些不同的治疗方案,比如印度传统的生命疗法。我满心期待他能及时痊愈、健健康康回来参加我的婚礼,我还等着和他一起在婚礼上跳起那欢快的班格拉舞班格拉舞(Bhangra)是印度一种非常欢快、极具节奏感的民族舞蹈,在节日庆典、民俗婚礼、丰收聚会等场合十分流行。呢,不敢也不愿相信他的骤然离世。我泪如泉涌,胡乱抓起几件衣物和日用品塞进皮箱,整个人像疯了似的。刚刚得知消息的哥哥立刻给我和他订好飞往普纳的下一趟航班,这座新兴的大学城离孟买约四个小时航程。
我是怎么伤心欲绝地赶回印度,葬礼从头到尾如何进行,我和家里人又是如何熬过那段痛苦时光……时至今日,脑海中仅留下零乱模糊的记忆碎片。但我始终忘不了取回父亲骨灰的那一天。我们抱着那只盛有骨灰的美丽的珐琅瓷罐子来到印陲雅尼河畔。河水静默地流经普纳城东的圣城阿兰蒂。我们在大师指点的吉时站在岩石遍布的河岸,望着绵延不尽的河水从眼前流过。哥哥揭开罐子盖,缓缓地倾斜罐身,让微风将骨灰吹撒到河面上。悠悠河水带走了爸爸的骨灰,我们注视着这一切,泪水滚滚滑落脸庞。我们怎能忍心和如此可敬的一个人道永别?
爸爸,亲爱的爸爸!要是我的所作所为曾经让您感到困扰和痛苦,我真的很抱歉!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在心底对父亲轻声诉说。
我就要结婚了,可您却不能亲眼看着我绕着婚礼上吉祥的篝火走一圈。您一辈子都盼着女儿的这一天。您怎忍心现在就离我而去?望着他的骨灰消失在滔滔河水中,我禁不住地追问,任凭热泪在脸上纵横。
接下来的几个月可谓悲喜交加。家人和我一面哀悼父亲的离世,一面又商议筹划着即将到来的婚礼。可以看出女儿的婚礼让妈妈在精神上有所寄托,为爸爸去世后那段忧伤晦暗的时光抹上了几许亮色。此外,帮着筹办婚礼也让妈妈有了事情可以转移注意力,不再一味沉浸在丧夫之痛中。
在心底里我们依然思念着爸爸,为他不能亲眼见证自己最为祈盼的人生一刻而遗憾。看着女儿出嫁一直是爸爸生前最大的心愿。对此我只能安慰自己至少我订婚的时候爸爸在场,而且是那么开心。他应该是满怀喜悦毫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的。
我们和丹尼的父母一起去拜见了大师,请他帮我们挑一个举行婚礼的良辰吉日。我们事先向他说明了我家的情况,因为一家人还沉浸在父亲去世的悲恸中,婚礼的时间不宜太早,要选在当年稍晚些的时候。大师查看了历书,又参考了我和丹尼的出生年月日,最终告诉我们1995年12月6日是我俩的良辰吉日。
当时说起来还觉得12月6日远得很。可一旦真正筹办起婚礼具体环节、开始订酒店、定制婚礼当天要穿的纱丽、设计请柬、应对举办一场传统印式婚礼的诸多繁琐事项,日子过得就像飞一样。
妈妈一心一意扑在打点我的婚礼上,好让自己暂时忘却丧夫之痛。她一手为我挑选了结婚仪式上要穿的纱丽以及整套婚礼流程中其他场合需要的着装,为此她深感自豪。她选了一条美得令人目眩的深金色全蕾丝纱丽作为我婚礼当天的礼服,又挑了件纯白底色配以优雅上等金丝织纹的纱丽,供我仪式结束后换穿。
于是1995年12月6日这天,我和丹尼这对灵犀相通的有情人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印式婚礼,而全套婚礼庆祝活动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亲朋好友从世界各地飞来香港见证我们的大喜之日,庆典的高潮是一场浪漫之极的星光晚宴!这场露天晚宴在香港乡村俱乐部的大草坪上举行,俱乐部位于半山,恰好俯瞰深水湾——我最爱的那片海滩。
几个月前的某天,丹尼和我一起商量举行仪式的地点,我半开玩笑地提议:“如果能在你向我求婚的那片海滩举行婚礼,岂不更加美妙?”
这个疯狂的念头让我俩嘻嘻哈哈打趣了几分钟,但很快我就发现了它的不可行之处:出席婚礼的女嘉宾要是发现她们的高跟鞋陷进沙子里,那该多扫兴!然后我突然想起紧靠深水湾一端尽头的半山腰上就是香港乡村俱乐部,俱乐部绵延的大草坪恰好俯瞰丹尼向我求婚的那片海滩。那一刻我们立即决定:这就是举行婚礼的最佳地点!
晚宴的当晚,星光醉人,凉风习习,唢呐古乐在如水的夜色中悠扬回荡。我与丹尼手牵着手,在大师用梵语吟诵婚礼誓词的同时,绕着篝火走了七圈,祈求夫妻二人永结同心。丹尼身穿传统新郎礼服“舍瓦尼”,头上裹着头巾,站在我身旁,如同一位英俊不凡的王子。我身披妈妈为我精心挑选的深金色蕾丝纱丽,乌黑的发辫上插着朵朵洁白的茉莉花。作为印度新娘的一项古老传统,我的手上和脚上还用天然指甲花染料画上了精美而繁复的花朵图案。传统印度手绘(英文称Henna Art)将一种俗称“指甲花”(又称三沫花、海灵草等)的天然灌木植物研磨成糊状,再加入一些令颜色持久的香料,磨成褐色酱汁,在手、脚上绘制异常繁复而精美的传统纹饰。这种传统文身纯天然无刺激,颜色慢慢渗入皮肤,可保留十天半月之久。——译者注
在我和丹尼围着篝火绕行的时候,我不时朝我的家人望去,我可以看出妈妈和哥哥的内心有多么痛楚——他们是多么希望爸爸也能亲眼见证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啊。
仪式完毕之后是一场热烈的狂欢。应接不暇的美酒佳肴,心动神驰的音乐歌舞。当一切落幕之后已是夜深人静,丹尼和我回到酒店房间共度新婚之夜。我既兴奋又疲倦。我知道这就是将要和我携手人生之路的那个人,我们将会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