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听傅雷讲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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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听傅雷讲音乐 (1)

一、如何欣赏一首乐曲——傅雷先生的鉴赏方式

傅雷先生是在法国留学时开始喜欢音乐的。他在那里学的是文学与绘画,对音乐的热情则是出于个人的爱好,而且兴趣是从文学方面转化而来的。在《贝多芬传》的译序里,他曾说及是贝多芬引领他走进音乐王国的,而他之所以接近贝多芬,想必是受罗曼·罗兰所写的《贝多芬传》与《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感染。

傅雷先生的音乐修养完全是自修的,但他达到了极高的造诣,这对我们今天学习与鉴赏音乐无疑是一个鼓励与启发,纵然我们不可能修养到傅雷先生的欣赏水平,但他因对音乐的热爱而达到的高度是我们的一个标尺。

傅雷先生是以欧洲艺术为基础来欣赏音乐的,但其中也有一些中国文人雅士的审美角度,正如在美术鉴赏中,他也会不知不觉从中国文化的角度出发从而融会东西方文化一样。他的这种鉴赏方式的表现,就是往往将欧洲音乐鉴赏与中国诗词的意境联系在一起,这对我们中国的读者来说,是很容易体会的,而这大概也是傅雷先生的鉴赏广受欢迎的原因吧,但在这后面,则是以他在音乐、诗词等方面的深厚修养为背景的。

在具体的鉴赏文章中,傅雷先生针对不同的音乐形式、风格,以体悟的方式写下他对音乐的细腻感受,而这些又是与他对乐曲的精细分析结合在了一起。可以说傅雷先生是用他的生花妙笔,用文字“翻译”了乐曲的意境,即使不懂音乐的人,在他的文章中,也能体验到一首乐曲的妙处,如果读完他的文章后,再去听一下乐曲,你便更能明了那首曲子好在哪里,如此反复几次,对于提高自己的音乐鉴赏能力将大有裨益。

傅雷先生鉴赏文章的另一个特点是,其文章本身便是艺术品,优雅细腻的文笔,娓娓道来的叙述,充满着诗情画意,让人读后不禁细细品味,余味无穷。

下面我们将结合傅雷先生对几首乐曲的鉴赏,分析他对音乐的体验与领会。

巴赫的一首乐曲

巴赫被称为“欧洲音乐之父”,在欧洲音乐艺术的发展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他一方面继承了前辈音乐家的艺术经验,一面又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广泛吸收德国、荷兰、意大利和法国音乐的优秀传统,加以融会贯通,在创作上达到了博大精深的境地,因此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对后世音乐有着深远的影响。

瓦格纳说:“巴赫是一切时代音乐中最伟大的奇迹。”而柏辽兹说:“巴赫就是巴赫,就像上帝就是上帝一样。”

巴赫在世的时候,他的作品很少出版,一般仅靠手稿在比较狭小的范围内流传。当时的人们只承认他是一个杰出的演奏家、乐器鉴定家,对他的创作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直到浪漫主义音乐时期,他才引起人们的高度注意。在巴赫的音乐里,人们发现了丰富而深刻的内容和严谨而完美的形式,从而将他的作品奉为经典,巴赫也才被赋予“音乐之父”的尊称。

巴赫的作品,有的侧重描写深刻的内心情感,有的则侧重描写外界的宏伟壮丽的形象和英勇威武的战斗气氛。其康塔塔第二十一首《我受尽痛苦》是他的题材的典型,它表现了巴赫作品中一个最重要的题材:一个人如何从悲哀、孤独、绝望中,靠了内心的反省与崇高的信仰,最终走向平静、胜利与欢呼。音乐也从开始时内心深处的感情流露转变为英雄气概的、万民欢腾的局面。

傅雷先生对巴赫没有做全面的分析和介绍,只是在为傅聪1956年9月21日钢琴独奏会所撰写的《乐曲说明》中,介绍了巴赫的一首钢琴曲《降B大调随想曲》。随想曲是一种较为随意的乐曲形式,类似文学中的散文。巴赫的《降B大调随想曲》是他惟一的“标题音乐”,全曲共分六段,按傅雷先生的分析,是一首表现离别时情绪的乐曲。

“第一段以恳挚婉转、絮絮叨叨的口吻,描写朋友的劝阻;第二段以比较严重的语气猜测旅途中可能遭遇的不幸,做进一步的劝谏;劝谏无效,便进入第三段双方的哀泣——时而号恸,时而呜咽,有泣不成声的痛苦,有断断续续的对白与倾诉;第四段是全曲情绪的转折点:先用一组碎和弦暗示双方的诀别,然后是上车与互道珍重的情境。接着听见马车夫的喇叭声(第五段),他一边赶车一边拿乐器玩儿……调子始终轻快而诙谐:行人的悲欢离合,对他这种终日在旅途上过生活的人是完全不相干的;第六段是以模仿喇叭的曲调作成的‘赋格曲’,仿佛描写登程以后路上的景色,羼杂着车子的颠簸和马蹄的声音……”傅雷先生的介绍与其说是分析,不如说是描绘,在我们的面前展现出了一幅幅优美的画面,那似乎是中国古诗的境界。从中我们不仅领略得到巴赫乐曲的层次和形式的优美,也能从优美的文笔中看到一场“伤离别”的细腻感情剧。

亨德尔的一首乐曲

在傅雷先生的同一篇《乐曲说明》中,还有一篇对德国著名作曲家亨德尔的《夏空》的介绍。亨德尔与巴赫同样在西方音乐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都是承前启后的枢纽人物。亨德尔的成就主要在歌剧方面。他曾经两次到英国去,受到伦敦人士的热烈欢迎,受英国国王高薪聘请,成为皇家作曲家。他最有名的作品是歌颂上帝的《弥赛亚》,其中的合唱《哈里路亚》十分庄严肃穆,据说英国国王听到此曲时不禁肃然起立,此后每逢演唱此曲时,全场观众都会自动起立。傅雷曾评价他的音乐是最接近希腊精神的东西,“他有那种乐天的倾向,豪华的诗意,同时亦极尽朴素,而且从来不流于庸俗,他表现率直、坦白,又高傲又堂皇,差不多在生理上达到一种狂喜与忘我的境界”。

亨德尔的一生是一个伟大音乐家的一生,他的足迹踏遍了欧洲各国。他的天才在于他所写的任何音乐,无论是为某一特定目的赶写出来的,还是平时创作出来的,都总是那么富有天才和灵感。

在巴赫与亨德尔之间,傅雷先生更喜欢亨德尔,因为前者深厚典雅,其神圣的宗教感情或许是一个中国人不容易体会到的,但是后者自然流畅、清新优雅,恰好符合傅雷对古希腊精神的向往。在给傅聪的一封信中,傅雷谈到亨德尔时曾说:“……他倒是北欧人而追求文艺复兴的理想的人,也是北欧人而憧憬南国的快乐气氛的作曲家。你说他Human是不错的,因为他更本色,更多保留人的原有性格,所以更健康。他有的是异教气息,不像巴赫被基督教精神束缚,常常匍匐在神的脚下呼号,忏悔,诚惶诚恐地祈求。”

《夏空》原本是从墨西哥传入西班牙的一种狂野的舞曲,传到欧洲后,逐渐演变成了器乐乐曲的一种体裁。傅雷先生对这首乐曲的评介只有几句话,他说:“这支《夏空》,兼有豪、放、细腻、温婉、堂皇、轻灵等等不同的意境。全曲气魄雄伟,一气呵成。”寥寥几句话,便将这一乐曲的风格概括了出来。

二、“好像是天地所必然有的”——傅雷先生音乐欣赏的一个倾向

理想的艺术就应该有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傅雷先生最欣赏的也是这样的艺术,我们在前面谈到绘画的时候,对傅雷先生的这一审美倾向已经做了介绍。

在音乐欣赏方面,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具体表现在对艺术家的喜好上。傅雷先生非常偏爱莫扎特、舒伯特,他偏爱他们艺术的浑然天成,“好像是天地所必然有的”,而贝多芬、萧邦、柏辽兹虽然也是天才,但他们的作品和莫扎特、舒伯特不同,不是他们这种自然流畅,而是另一种“行云流水”,不是天地所必然有的,而是人类所创造的美妙的艺术品。

傅雷先生在谈到莫扎特时曾说,“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

在这一节中,我们将以莫扎特为例,介绍一下傅雷先生对这种浑然天成的音乐的鉴赏,而莫扎特及其天才也是傅雷反复论及的,我们也将适当地加以介绍,以解释他对莫扎特的偏爱。

莫扎特的天才与命运

“在整部艺术史上,不仅仅在音乐史上,莫扎特是独一无二的人物。”傅雷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莫扎特的早慧是独一无二的,他四岁学钢琴,六岁就以熟练的钢琴演奏技巧而声誉鹊起,八岁时就写出了第一首奏鸣曲,十一岁谱写出第一部清唱剧,十二岁创作出一部歌剧。其早熟程度确实出人意料。在莫扎特短短的三十五岁生命中,创作数量之众多,种类之纷繁,质地之卓越,是独一无二的。他一生共完成了大小六百二十二部作品,还有一百三十二部没有完成。以至于傅雷先生甚至说:“没有一种体裁没有他登峰造极的作品,没有一种乐器没有他的经典文献。”莫扎特的独一无二还在于他如此众多杰出的作品都是在贫困的环境中创作出来的,而他的作品又是那么自然、安详、轻快、妩媚,丝毫看不到窘困生活的影响。与莫扎特同时或后来的音乐家都对莫扎特的天才表示惊叹和赞美。当时的著名作曲家海顿曾对莫扎特的父亲说:“上帝在上,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我要告诉你,你的儿子是我所知的最伟大的作曲家。他有品位,而且更甚者,他具有关于作曲家的最深厚的知识。”

舒曼则说:“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从描述的,譬如莫扎特的《C大调第41号交响曲》、莎士比亚的戏剧和贝多芬的音乐。”

俄国作曲家柴可夫斯基说:“如果说贝多芬的音乐在我心中的地位类似于上帝耶和华,那么我更爱莫扎特,我视他为音乐的基督。”

德彪西说:“自然,天才可以没有品位,贝多芬便是一例。另一方面,身为天才的莫扎特则拥有最雅致的品位。”确实,在所有的音乐家中,莫扎特的音乐意味着完美与和谐。无与伦比的才华把他造就成了音乐史上的一个奇迹。

在音乐家中,傅雷先生对莫扎特的评介是较多的,仅次于他心目中的英雄贝多芬。1955年傅雷翻译了罗曼·罗兰的《根据莫扎特的书信谈莫扎特》,次年又为纪念莫扎特诞辰200周年,给《文艺报》写了一篇《独一无二的艺术家莫扎特》加以介绍。就在这一年,他又为傅聪与上海乐团合作演奏莫扎特作品的音乐会撰写了《乐曲说明》,着重介绍了莫扎特的几首钢琴协奏曲。他还在1960年2月1日致傅聪的信中附了几篇音乐笔记,其中三篇是关于莫扎特的。1955年3月27日夜写给傅聪的信中,傅雷先生还附上他译的《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灵魂》一文。

在这些文章中,傅雷先生主要介绍了莫扎特的一些性格特征,比如说骄傲,比如说和蔼与天真,而同时他是快乐的,但没有一个人的生活像他那么苦,他也有对抗苦难的方法,那就是信仰与创作。

其中引人注目的是莫扎特的骄傲。“莫扎特具备所有的感情而绝对没有激烈的情感——除了骄傲,这是一个可怕的例外,但骄傲的确是他天性中极强烈的情绪。”而他之所以与萨尔兹堡的大主教闹翻,或许也与他的骄傲有关,因为他的一个朋友曾对他说:“萨尔兹堡总主教认为你浑身上下都是骄傲。”“他自己也绝对不想隐瞒,谁要是伤了他的傲气,他就显出他和卢梭是同时代的人,会拿出共和国民的高傲态度来答复人家:‘使人高贵的是心,我不是伯爵,但也许我的灵魂比伯爵高尚得多,当差也罢,伯爵也罢,只要侮辱了我,他就是一个坏蛋。’”而另一方面,他又特别喜欢收集人家恭维他的话,并在信里详细地加以报告,而这又构成了他骄傲的另一个侧面。比如说,他在一封信中就说:“高尼兹亲王对大公爵提起我的时候,说这样的人世界上一百年只能出现一次。”从语气中不难看出他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