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不是命中注定,而是由人进行的。有时候。这些人是偏处一室的天才。但是,18世纪的大革命却是众多不起眼的小人物合并起来进行的。驱使他们的是这么一个信念: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的救赎中的主人。
我们现在确信,科学有一种社会责任。这样的思想不可能发生在牛顿或伽利略的脑海里。他们觉得,科学就是对世界本来模样的描述,而他们确认的惟一责任就是讲真话。认为科学是一种社会性的事业,这样的想法是现代人的思想,并从工业革命开始。我们很惊讶,不能够把社会感追踪到更远的时期,因为我们也附和这样的错觉:工业革命结束了一个黄金时期。
工业革命是长长的一串变化事件,从约1760年开始。工业革命并不是单独发生的:它形成了三次大革命当中的一次革命,另外两次是从1775年开始的美国革命和从1789年开始的法国革命。把一次工业革命和两次政治革命放在一组可能是奇怪的做法,但是,事实在于,它们都是社会革命。工业革命就是英国进行这些社会变革的方式。我觉得那就是英国革命。
是什么东西使它那么独具英国性的?很明显,它在英国开始。英国已经是一个领先的制造业国家了。但是,当时的制造业属于家庭手工业,因此,工业革命是在乡间发生的。形成工业革命的那些人是一些工匠:水车木匠、手表匠、开运河的工匠、铁匠。使工业革命如此独具英国性的东西,就是说它扎根在乡间。
18世纪前半叶,在牛顿的旧时代和皇家学会式微的过程当中,英国处在乡村产业夕阳西下的境况中,完全靠海外贸易冒险交易。夏天过去了。贸易竞争越来越严重。到那个世纪末的时候,产业的需求越来越严厉,越来越紧迫。家庭作坊中的组织方式再也没有生产效率了。在两代人的时期内,也就是大约在1760年至1820年之间,当时的产业习惯的方式已经变了。在1760年以前,把活路拿到家庭里面去做是标准的行为。到1820年,把工人弄到工厂里去,并让监工来看管他们是标准的行为。
我们做梦的时候以为,18世纪的乡村是一派田园牧歌的风光,是一个已经失去的乐园,就如同奥利佛·高尔德史密斯在1770年的“荒村”一诗中所描述的一样。
甜美的奥班,最可爱的平原乡村,
健康与富足和欢乐劳作的青年。
他站在这样的树荫之下多么幸福,
勤于劳动的青年有着安逸的心境。
这是一个谎言,乔治·克拉勃是乡村的牧师,他对乡村生活有切身的体验,对此诗非常愤怒,因此写了一首尖酸刻薄的现实主义的诗歌予以反驳。
是啊,女神就喝起幸福的青年之啦,
因为那女神从来都不知他们的艰辛。
因劳累而屈服。被时间折磨得弯下腰,
你们可曾感觉一首赞美诗空洞的奉承?
乡村是男人从早忙到天黑的地方,而劳动者不是生活在阳光下,而是生活在贫穷与黑暗之中。能够在那里帮上忙,使劳动得以减轻的东西已经古老得无法追忆了,比如磨坊,从乔叟的时代就已经有了的。工业革命首先从这样的机器开始,修水车的工匠就是即将到来的一个时代的工程师。詹姆斯·布林德利是斯坦福郡人,他1733年自谋职业,对磨坊的轮子进行改革,当时只有17岁,他本来就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村人家。
布林德利的改进很实际:使水轮的运转更灵敏,再上一个台阶。这是用于新行业的第一台多用途机器。例如,布林德利想办法改进了石英的破碎水平,而石英当时在上升的制陶业中使用。
但在1750年,更大的改进尚悬而未解。水是工程师们的要素,像布林德利一类的人对水情有独钟。水在涌出,在乡间四处流动。它不仅仅是一种能源,而且还是新的一渡运动。詹姆斯·布林德利在水渠的建造当中是一位开拓者。
布林德利是从自己的兴趣出发自行动手来修建水渠的,他调查自己进行磨坊和矿山的工程途中看到的水道。布里奇沃特公爵请他建造一个水渠,把公爵在沃斯利煤矿里的煤运到曼彻斯特去。这是相当有创意的一个设计,1763年的《曼彻斯特水星报》记录了这样一封信:
我最近在研究伦敦的人造奇迹和皮克的天然奇迹,但都没有给我很大的快乐,远不如布里奇沃特公爵在这个乡间所进行的水道工程。他的工程师是极富创意的布林德利先生,他在这方面所做的改进工作堪称一绝口在巴顿布里奇,他在空中竖起了一条水渠,差不多有三层楼高。在我进行调查的时候,内心里充满了惊奇和快乐,在不到3分钟的时间内,共有4条驳船从空中开过,其中两条还拴在一起,由两匹马拉动,马匹就在岸上的土埂上跑动。这样的事情是我简直都不敢想像的……连走都不敢在那边走,身下就是厄韦尔河,两腿只打颤。康尼布鲁克河与公爵的水渠横向交汇,也就是在离曼彻斯特1英里的地方,公爵的销售人员已经建起了一处码头,并以每篮3.5便士的价格销售煤炭。明年,他们有意把水渠加长到曼彻斯特。
布林德利继续将曼彻斯特与利物浦连接起来了,方式更为大胆,一共建成了约400英里长的运河,遍布全英国。
在英国的运河挖掘过程当中,有两个方面尤其突出,这两点也就是工业革命的特点。一是,进行那场革命的人都是些讲求实际的人。跟布林德利一样,他们通常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事实上,当时的学校教育只会使一个有发明创造天才的人窒息。文法学校根据法律规定只能够教授古典的课题,这也是文法学校得以建立的基础。大学(当时只有两所,一所在牛津,一所在剑桥)对现代或科学的课题没有兴趣,而且大学的门对不顺从英国国教的人来说也是紧闭着的。
另一个杰出的特点是,新的发明用于日常用途。运河是交通的动脉:它们不是用来运载游船的,面是用来渡驳船的。驳船并不是用来运送奢侈品的,而是用来运送陶器、锅碗和布匹以及缎带的,全都是低值廉价的日用品。这些东西是在乡间制造的,现在都流入城镇,远出伦敦,这是一个跨区间的贸易。
英国的技术主要用于全国各地的乡村,而不是在首都。这也正是技术在欧洲各国的教廷里不受黑暗局限的原因。例如,法国和瑞士跟英国一样聪明(也更有创意),它们也制造出一些科技用品。但是,他们把制作时钟的聪明拿去为富人和皇家赞助人制造玩具。他们花费许多年思考出来的自动控制设备到今天仍然是运动流动当中的精品。法国人是自动控制设备的发明者:也就是说,他们让一系列的运动步骤一个控制着另一个。哪怕现代人利用打孔卡来进行机器的控制,也是由约瑟夫·马里·雅克瓦尔在1800年左右设计出来的,当时用于里昂的织丝机,也在类似的奢侈品制造当中运用。
这一类的精细技术在革命前可使一个法国人得到很大提升。一位钟表匠,叫彼埃尔·卡龙,他发明了一种新式的表带。从而使马里亚·安托瓦内特皇后非常高兴,因此而在朝廷走红,并成为波马谢公爵。他还有音乐及文学上面的天赋,他后来写了一部戏剧,莫扎特根据他的戏剧创作了歌剧《费加罗的婚礼》。尽管一部戏剧看来不太可能成为社会史上的参考书,但是,围绕戏剧内外的一些复杂的斗争却显示出天才人物在欧洲的朝廷里吃香的程度。初一看,《费加罗的婚礼》像是法国的木偶剧,里面有很多暗藏的机关。但事实是,这是一场革命风暴即将到来的早期信号。波马谢公爵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有很灵敏的政治嗅觉,并以长长的汤匙慢慢品味这锅鲜汤。他受到皇家高官的多次雇用,从事双边的交易,并且事实上还代表他们卷入跟美国革命者的一场秘密的军火交易,以帮助他们打败英国人。国王也许相信,他正是在扮演马基雅弗利的角色,相信他可以使这样的政策上的策略仅用于出口。但是,波马谢更敏感,更狡猾,他闻出了一场革命即将来到国内的味道。他通过仆从费加罗这个人物传达出来的信息就有着革命的意味:
好啊,帕德瓦先生——
我现在才明白这一切秘密了,也懂了您最慷慨的好意。国王指派你当驻伦敦的大使,我来当旅行从仆,还让我的苏珊娜当绝密随从。不,如果她也去,我会被吊死的——费加罗更了解情况。
莫扎特的著名咏叹调《伯爵,小伯爵,你去跳舞吧。我还是要来弹这个曲子》是一个挑战。接波马谢的话来说,它就是这个样子的:
不,我的伯爵,不要带她去。目为你是一位大伯爵,因此你就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天才。贵族、财富、荣誉、薪水!这一切都让人骄傲自满!你做了什么事情让你挣得这么多特权?你仅仅是出生的时候受了一点麻烦,仅此而已。除开这以外,你的确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
曾就财富的本质进行过一场公开辩论,因为一个人不需要自己拥有某些东西就可以前往辩论,因此,我虽然身无分文,也就钱与利息的价值写了一些文章。我立即发现自己在看着监狱的吊桥……印刷出来的废话只有废话的自由,发行受到牵制的国家也是危险的。没有批评的权利,赞扬和同意就是毫无价值的。
这就是法国社套的宫廷生活模式下所进行的事情,如同维雍德里城堡的花园一样流于形式。
现在看起来无法想像的是,《费加罗的婚礼》中的花园场景。费加罗称其主人为“康迪诺先生”,小伯爵的那段咏叹调,到一定的时候竟然被人看出革命的意义来。但是,考虑一下当时写作的年代吧。渡马谢约在1780年完成《费加罗的婚礼》,他费了4年力气与检查官周旋,最重要的是与路易十六本人周旋。然后才得以上演。上演以后,《费加罗的婚礼》轰动欧洲。莫扎特将它变成歌剧,因而在维也纳上演。莫扎特当时只有30岁,时在1786年。3年以后。也就是1789年,法国革命爆发了。
路易十六是因为《费加罗的婚礼》而被掀翻皇位,而且被砍掉头的吗?当然不是。讽刺在社会学上并不是一枚炸弹。但是,讽刺是一种社会指标:它表明,新的一批人已经在提出挑战了。是什么使拿破仑称这出戏的最后一幕为“进行中的革命”的?那就是波马谢本人,就是费加罗这个人,他指着伯爵说:“因为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贵族,所以你就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天才。除了花了一点力气出生以外,你什么也没有做。”
波马谢代表着另一类贵族,代表有劳动天才的贵族:他是他那个时代的钟表匠,是过去年代的泥水匠,是印刷工。是什么东西使莫扎特对那出戏感兴趣的?是革命的热情,在他看来那是共济会运动所代表的、他所属于的那一种革命热情,因此他在《魔笛》中大加赞扬。(共济会是当时处在兴起之中的一个秘密结社,其纲领是反社会、反牧师,后来,因为莫扎特据称是其中一名会员,在他1791年去逝的时候,就很难找到牧师为他做临终祈祷了。)我们或者可以思考一下那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共济会员,那就是印刷工本杰明‘富兰克林。他是派往法国路易十六朝廷的一名美国使者,时在1784年,当年,《费加罗的婚礼》正好第一次公演。他比任何人都更能够代表创造新时代的那种人:向前看,坚强有力,自信,有推动力,一往无前。
一方面。本杰明·富兰克林运气极佳。1778年他前往法国朝廷递交国书的时候,最后一刻才发现他的假发和正式服装太小了,不合他的身。因此他大胆地不戴假发前往晋见,因此而立刻受到众人追捧,称他为来自偏僻地带的自然之子。
他所有的行动都有了解自己的内心,也知道如何找到文字来表达自己的那种人的印迹。他出版了一本手册——《贫儿理查日历》,里面有很多后来形成谚语的文字:“肚饿不知面包差(饥不择食)。”“要想明白钱的价值,不妨试着去借借看。”富兰克林是这么写到这本书的:
1732年,我第一次出版《日历》……这本日历我一直继续写了25年……我想办法让这本日历既有娱乐性,又有一定用处,结果,这本书供不应求,我从中得到不少利润。每年都要卖到近万本……隔壁左右的人家很少没有这本书的。我觉得这是相当合适的一个工具,用以传达普通人当中的生活指导,而这些人是很少去购买别的什么书的。
很多人怀疑发明的用途(指1783年第一只氢气球在巴黎升空),富兰克林回答这些人说:“一个新生婴儿有什么用处?”他的性格就凝聚在这句回答当中,既乐观,脚踏实地,一针见血,又值得人记住,结果被迈克尔·法拉第这样的人记住了。法拉第是下个世纪更伟大的一名科学家。富兰克林对别人怎样叙说很注意。他把自己的镜片锯成两半,因此而为自己制作出了第一套双焦眼镜,因为除非能够看到发言者的表情,否则他在议会上听不懂法语。
富兰克林这样的人对于理性知识有极大的热情。看看遍布他一生的众多成就的高山,看看他的小册子,他的卡通,他的印刷工的证章,我们会被他极具发明头脑的思想的丰富程度与思想广度所震慑。当日的科学娱乐是电能。富兰克林爱玩游戏(他是个不太讲求礼仪的人),但他却拿电能看得很认真。他认为那是自然中的一股力量。他倡导说,闪电也是电能,因此他在1752年证明了这一点——富兰克林这样的人如何能够证明这一点?他把钥匙挂在风筝上,暴风雨来的时候放到天上去。对富兰克林来说,他一生都有种种的运气相随。那次实验没有电死富兰克林,而后再做的人却都给电死了。当然,他把自己的实验变成了实际的发明,那就是避雷针(闪电导铁)。富兰克林还认为,所有的电能都是一类的,而不是当时所说的两种流体,这就使电能的学说得到了很大进步。
对于避雷针的发明,还有一个注解需要提出来,它再次提醒我们注意到,社会史就隐藏在一些不曾意料到的地方。富兰克林推断,而且这是个正确的推断:避雷针用尖头效果最好。当时有些科学家不这么看,他们说,圆头可能更好些,而英国的皇家学会也必须就此作出裁决。但是,这项争论最后在极原始和较高的层面上解决了:乔治三世对美国革命深恶痛绝,因此他在皇家建筑物上安装了圆头避雷针。政治干预科学时常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结果,人们开心地看到了这么一个富有喜剧意味的例子,完全可以与《格列佛游记》当中的那场“利利普特与布勒富斯库两个帝国”之间的战争媲美,圆头还是尖头,人们以在餐桌上打开自己的早餐鸡蛋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