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方一向认为,顾怀远的小说是一面镜子,凡是镜子都有点可怕,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然而王晓方有个习惯,他喜欢在睡觉前躲在床上读几页书。近来他读顾怀远的《驻京办主任》,发现他了解的顾怀远不止一个,起码有两个,甚至几个。正如他在《驻京办主任》中读到了不止一个丁则成,而是一批丁则成一样。通过读这本书,王晓方判定他脑海中的顾怀远与现实当中的顾怀远不是一个人。之所以有这种判断,是因为这本新出版的《驻京办主任》与顾怀远以前创作的其他作品截然不同,如果不是“顾怀远著”几个字赫然封面,王晓方几乎猜不到这是顾怀远的作品,不光王晓方猜不到,估计顾怀远的书迷也无人能猜得到。王晓方记得博尔赫斯曾经讲过:“我想尝试写一本非常好的书,谁都猜不到会是我写的。那就是我的目标。”或许是记忆出现了偏差,恍如在梦中顾怀远也对王晓方说过,以至于让王晓方混淆了回忆与幻想之间的界限。
在《驻京办主任》中,丁则成的自白采用了回忆录的形式,难道回忆中就没有幻想?或许整部小说都是顾怀远幻想的结果亦未可知,但是细节太真实,以至于又让王晓方模糊了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驻京办主任》读起来明明是一部悲剧,却常常让人忍俊不禁,像是一部喜剧,看上去顾怀远像是在与读者开玩笑,但是掩卷之后,才发现玩笑原来是梦魇。这种写法是王晓方最近刚想尝试的,却被顾怀远抢了先。
在文学创作上,王晓方发现自己总是步顾怀远的后尘,他始终没弄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是当他读了顾怀远刚刚出版的这部《驻京办主任》后,他恍然大悟:自己太喜欢顾怀远了,以至于一直都在模仿他。他记得齐白石曾经对自己的学生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当时他的学生模仿齐白石的对虾,画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外人一般不能分辨真假,为此他的学生飘飘然了。王晓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和齐白石的学生一样的毛病。正如齐白石的学生想成为齐白石一样,作为顾怀远的崇拜者,王晓方很想成为顾怀远。正因为如此,他脑海中也有一个丁则成,正当他构思过程中,顾怀远的《驻京办主任》出版了,王晓方发现他想写的丁则成恰恰是和顾怀远描述的一模一样,为什么会如此巧合?王晓方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他发现自己的脑海仿佛是一个中了魔的花园,丁则成不是个游园者,而是牛头人身怪。他太喜欢自己设计的丁则成这个人物了,但是被顾怀远占了先机,写进了《驻京办主任》中,自己怎么办?自己设计的丁则成就因为与顾怀远书中的主人公重复而放弃吗?绝不能,经过苦苦思考,他决定将自己的书名定为《驻京办》,《驻京办》与《驻京办主任》完全是两本书,根本不重复,就像《吉诃德》与《堂吉诃德》完全是两本书一样,没有任何舆论认为《吉诃德》是《堂吉诃德》的跟风书,当然就更不存在重复和模仿了。
其实,走进书店,只要稍加留心,就会发现《堂吉诃德》只有一本,而《吉诃德》却是丰富多彩的。无论是出版社,还是书店,无不靠丰富多彩的《吉诃德》支撑着,如果出版社只出版《堂吉诃德》这种书,书店只卖《堂吉诃德》这种书,那么出版社、书店都无法生存。这么一想,王晓方甚至有些沾沾自喜。看来无论是出版社还是书店并不是靠《驻京办主任》这种书生存,读者真正喜欢的应该是《驻京办》这种书,不然为什么书店到处是《吉诃德》种类作品?
为了写好《驻京办》,王晓方反复阅读顾怀远的《驻京办主任》,为了使两部书迥然不同,王晓方想放弃《一位驻京办主任的自白》这种回忆录式的写法,他想尝试在形式或心理上的变体,但是他很快放弃了这种伤脑筋的想法,他觉得既然现在的长篇小说在叙述模式上很大程度上是对以往长篇小说的抄袭,那么模仿就是一种高明的创造。何况他囿于《驻京办主任》的原文而只好放弃变体。原文太精彩了,他情不自禁地身陷其中,不能自拔。王晓方坚信克隆是最前沿的科学,他对超越顾怀远信心十足。甚至不止一次地梦到《驻京办》出版了,评论家好评如潮,他们的共同结论是《驻京办》丰富多彩的程度几乎让《驻京办主任》望尘莫及。
其实他梦想超越顾怀远的梦从来就没有醒过。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他顽强地用笔写,连手指都磨出了茧子。他之所以坚持用笔写,而不用电脑打,是因为他坚信像《驻京办》这种匠心独运的现实主义力作,必须要留下手稿,应该说文学界已经闹手稿荒了,作家们都热衷于在电脑前敲键盘,却忽略了手稿是任何一位有价值的作家留给后人的最珍贵的财富。王晓方窃喜,顾怀远一定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由于坚持用笔写,他的手稿越来越多。即使废弃的草稿,他也坚持不让妻子塞进碎纸机。终于大功告成的那一天,他将厚厚的《驻京办》手稿得意地放在妻子面前,希望妻子多提宝贵意见。多年以来,妻子一直是他的第一位读者。一个星期以后,妻子读完了王晓方的手稿。王晓方兴奋地问妻子,读了《驻京办》以后感觉怎么样?妻子未加评价,只是意味深长地说:“老公,我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故事,在日本青少年书法展上,有一位九岁的天才小书法家,四幅作品全部被收藏家高价买下收藏,但是二十年过后,一些默默无名的人脱颖而出,而这位天才小书法家却销声匿迹了,你知道为什么吗?”王晓方不知道妻子想说什么,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妻子接着说:“因为这位小神童临摹王羲之的书帖成瘾,二十年下来,他把自己的书法个性磨得一点都没有了。尽管他的字与王羲之的字比较起来几乎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但是在艺术家眼里,他的作品只能算是仿制品,没有任何鉴赏价值。老公,重复和模仿无异于抄袭。”
妻子的话让王晓方沉默良久,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拥有两套思维方式,一套是自己的,另一套是顾怀远的,自己的思维方式一直被顾怀远的思维方式牵着,可能是顾怀远的书读多了,也可能自己太想超越顾怀远了,以至于无时无刻不在琢磨他,揣摩他的思维方式,就像那个日本小孩揣摩王羲之一样,久而久之,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思维方式。
王晓方拥有了顾怀远的思维方式,却丢掉了自己的思维方式,这让他内心世界非常窘迫。人的思维方式并不是加法,拥有两个人的思维方式之后,王晓方不知道思考着的人是自己还是顾怀远,连做梦都分不清是谁在做梦,这让王晓方很惶恐。妻子提示他,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又想起了齐白石老先生告诫学生的话:“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看来自己只能效仿齐白石老先生的学生“寻门而入,破门而出”了。
“既然我对顾怀远这么熟悉,何不就用小说创造一个顾怀远。”想到这儿,王晓方有些激动。他想起博尔赫斯借他小说中的人物奎恩之口说过的话:“在文学所能提供的各种幸福感中间,最高级的是创新。由于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种幸福感,许多人只能满足于模仿。”一个人什么都可以模仿,但幸福感却无法模仿。为了不再重复和模仿,王晓方决心一定要见一见顾怀远。
刚好王晓方的《蜘蛛》由北京一家出版社出版后,反响还不错,出版社决定在北京为《蜘蛛》这部长篇小说开一个研讨会,王晓方心想,研讨会上一定会邀请许多评论家、作家,说不定就有顾怀远的朋友,到时候就能打听到顾怀远的联系方式。
王晓方是迫不及待地乘飞机赶到北京的,他入住的酒店离出版社不远,当他从出版社专门接他的面包车上下来时,发现自己即将入住的酒店挂了一条横幅:“热烈欢迎著名作家顾怀远下榻本酒店”。王晓方欣喜若狂,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与顾怀远住一家酒店,他急三火四地走进酒店大堂,来到总台讯问顾怀远住的房间号,服务小姐笑着说:“顾老师刚刚退房,去王府井书店签售了。”王晓方连忙问:“知道顾老师签售活动结束后去哪儿吗?”服务小姐微笑着摇摇头。王晓方心想,决不能和顾怀远擦肩而过,应该立即去王府井书店。想到这儿,他快步走出酒店,一头钻进了面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