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飞这次来参加校庆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见到佟玥。冯艾艾也说好要来的,还说会在北京逗留几天,到时候可帮邹飞约一下佟玥,但因为临时有事儿,没能提早到北京,订的是今天上午的机票,以为能赶上中午的聚会,可是航班延误,此时冯艾艾还在外地的机场。邹飞问冯艾艾什么时候能到北京,冯艾艾说她也说不好,准备起飞的飞机还没从北京飞回来,也许赶不上聚会了。邹飞只好听信冯艾艾的话来安慰自己:“别急,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生。”
又跟同学喝了会儿酒,大家比赛看谁最晚去厕所,两瓶以后,都憋不住了,纷纷离座去了卫生间。邹飞从卫生间出来,没回包间,站在饭馆门口透气。这时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从饭馆出来,男生冲邹飞笑笑,和女生进了旁边的宾馆。邹飞知道,上学的时候该男生就对该女生有意思,碍于面子,两人擦肩而过,现在他去圆梦了。这一刻,他等了十四年,从该女生少女,等到了少妇。而自己的梦,邹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圆,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开始发呆想事儿。他已经越来越适应不了现代人的恋爱观,无论是那些名人的婚姻,还是电视上看到的择偶节目,看上去都不像在谈恋爱,更像在做买卖或一起商量办个什么事儿,实现双赢。当然,双方最终还是能有感情的,可是做买卖的双方在成交后也能有感情,所以,也说不好他们到底是在恋爱还是在做买卖。邹飞觉得这种恋爱和婚姻没什么大劲,他希望两人在一起是因为情投意合,而不是别的什么。
“叔叔你干吗呢?”一个小孩站在邹飞旁边问道,是邹飞一个同学的孩子。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邹飞缓过神儿。
“我吃饱了,没意思,出来玩会儿,你干什么呢?”小孩说道。
“我和你一样,也吃饱了,没意思,出来玩会儿。”邹飞说。
“那咱俩一起玩吧?”
“行,你说玩什么?”
“你说吧!”
“那就猜丁壳吧?”
“输了什么惩罚?”
邹飞想了想说:“你输了,就管我叫爸爸,你赢了,我就管你叫儿子。”
“来吧!”小孩一口答应,举起拳头。
两人玩了起来,互有输赢,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儿子地叫着。这时,一辆红色汽车停在饭馆门口,正准备倒库入位,有人坐在车里,看到了这一幕。
佟玥正是这辆车的司机。她戴着墨镜,透过茶色的车窗,看见邹飞坐在台阶上,还穿着磨旧牛仔裤和球鞋,逗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孩子管他一口一个爸地叫着,邹飞痛快地答应着,两人毫无交流障碍地玩着,俨然就是一对父子。
这一幕,对佟玥震撼很大。她对邹飞这几年的情况一无所知,向冯艾艾打听邹飞的消息时,冯艾艾也没有跟她说太多,只是说“你最好还是自己去了解,毕竟我知道的也不全面”。这句话既可以让人心怀希望,也可以认为是一句给人安慰的话,婉转告知不要抱有希望,刚刚看到的景象,更容易让佟玥把事实想象成后者。这一刻,她知道了邹飞在自己的心里还有位置。
这个场景出现得太突然了,佟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车停在路中间,进退两难。
邹飞看到这辆车,以为司机是新手,想倒车倒不进去,就过来指挥。
“倒,没事儿,后面地方大着呢!”邹飞站在车后方喊着。
小孩在一旁配着音:“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佟玥本没打算倒车,这样一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选择了倒车。
倒车对佟玥来说并不难,但是因为邹飞的出现,变难了,她在后视镜里看着指挥着的邹飞和一旁的小孩,手忙脚乱,心也慌了,眼看着就要顶到旁边的车。
“停!停!先往前上点儿,然后右打轮再倒。”邹飞在车外喊着。
“停!停!先往前上点儿,然后右打轮再倒。”小孩学着邹飞的话,走到车前指挥着佟玥。
佟玥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了,心里乱成一团,赶紧挂了前进挡,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
“她怎么走了?”小孩问邹飞。
“我也不知道。”邹飞说,“不管她了,咱俩接着玩。”
两人又继续猜丁壳,几局过后,小孩突然说:“不玩了,好像怎么着都是我吃亏!”
佟玥本来是要来参加她们班同学聚会的,没想到和邹飞他们班订在一个饭馆,更没想到还没下车就看见了邹飞和一个小孩。佟玥真的以为这个男孩就是邹飞的儿子,如此一来,她觉得没有必要下车和邹飞撞个正着了,干脆躲开他,而且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跟同学聚会了。
车开到路上,佟玥一直面无表情,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很多同学已经有了下一代,但是她仍无法接受邹飞也有了孩子的事实。她觉得自己被世界欺骗了,她真心面对这个世界,然而世界回报给她的,竟是让她失望。
车子驶过学校门口,佟玥停住了。她坐在车里想了想,然后把车拐进了校园。她打算再去学校里看看,彻底告别自己的青春和过去,然后开始新的生活,过去的生活该告一段落了。
佟玥停好车,下来,一个人走在校园里,楼更新了、更高了,路面更清洁了,这里的气息却还是那么熟悉。佟玥去了自己住过的宿舍楼、教室、老图书馆和操场,最后,她去了新图书馆。新图书馆是学校目前最高的楼,校庆这天为了能让新老校友看到校园全貌,便将楼顶开放,供校友们鸟瞰全校。
楼顶上已经站了不少校友,男男女女,有的结伴而来,有的拉家带口,指指点点,寻找自己生活过的痕迹:
“我以前就住那楼,三层从左边数第五个窗户。”
“我原来喝多了在那棵树下吐过。”
“我在那椅子上睡过觉。”
“我以前天天对着那个墙角念英语。”
“我在那楼后面撒过尿。”
“那辆破车怎么还停在那啊,我的初吻就是在车后面失去的。”
“你丫大三的时候在那拐角等过女生吧?”
“以前搁这儿的假山哪儿去了,那时候天天晚上假山后面都有一对情侣。”
“上回咱们跟七系的那帮人打架是在这条路上吧,原来这是一片野地。”
……
听着这些话,佟玥仿佛又回到那时候,但是她清楚地知道,那时候是回不去的。回忆可以为生活添色,但是回忆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生活是朝前走,不是回头看,也不是左顾右盼。现在已经回过头把该看的看完了,两边也没什么可看的,该朝前走了。
这时佟玥的手机响了,是冯艾艾打来的,她约好今天晚上和佟玥见个面,但是因为无法赶回北京,只好告诉佟玥取消见面。冯艾艾在电话里问佟玥干吗呢,佟玥说她正站在新图书馆的楼顶上看向未来,对过去说再见。冯艾艾问看见邹飞了吗,佟玥说看见了,正带着他儿子玩呢,她没下车就走了。
冯艾艾知道是佟玥弄混了,她没有替邹飞解释,只是给邹飞打了一个电话,让他自己去解释,并告诉他:“佟玥这会儿就在学校里。”
邹飞他们班的聚会已经结束了,邹飞正准备打车回家,接到冯艾艾的电话后,赶紧往学校里跑,边跑边问:“学校大了,她在哪儿?”
“能不能找到就看你的了。”冯艾艾鼓励了邹飞后挂了电话。
以前学校常开的门就一个,现在东南西北都有门了,也都开着,没法守株待兔了,只能主动去找,不能被动地等,以免错过。
邹飞曾经向冯艾艾要过佟玥的电话,但冯艾艾答应过佟玥,不把她的电话随便给人,冯艾艾是一个讲信用的人。邹飞只有靠自己的力量了,这时他想起冯艾艾说的,“一切因缘和合而生”,如果他能找到佟玥,那么就是缘到了,但因又是什么呢?
“一个人喜欢上某个空间的时候,就愿意待在那儿。”这是老谢说过的一句话,此时这句话在邹飞脑子里闪现,他知道怎样能够找到佟玥了。
邹飞决定去新图书馆的楼顶,这个楼顶最高,能一览众楼顶,除此之外,他还带了工具,一个扩音喇叭。喇叭是邹飞在学校门口的报摊借的,之前它一直吊在报刊亭的窗口,被录了音,放着:“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
如果看不到佟玥的话,邹飞就打算用这个喇叭录上佟玥的名字,把它冲着全校,让它一直喊:“佟玥……佟玥……佟玥……”
邹飞到了楼顶,扫了一圈,站着几个人,没看见有佟玥,连女性都没有。邹飞往前走了几步,打开喇叭,准备录音,弄错按钮了,成了放音,又来了一段:“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
众人一愣,纷纷扭头看向邹飞,然后会心一笑。
邹飞关了放音,按下录音,又往前走了几步,更接近天台了,对着喇叭正准备喊:“佟……”
“佟”字刚出口,楼顶的阁楼后面闪现出一张脸,这张脸简单、纯洁、美好、安静,邹飞曾经认为,凡是有这种脸的姑娘,都能给他建造一个这样的世界。
现在这张脸再次出现,邹飞依然这样认为,并更坚信了这一点。
刚才佟玥一直站在阁楼后面,没有被邹飞看到,她听到“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的喇叭声后,走过来看看什么情况,没想到正好看见邹飞举着喇叭正准备喊她的名字。
“佟”字喊完,“玥”字随着惯性即将出口,佟玥的突然出现却让邹飞嘴一秃噜,像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地说出了“玥”字,然后两人静默相对。
“那孩子不是我的。”邹飞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半天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然后就不知道第二句话该怎么说了。
但是有了这句话,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佟玥冲着邹飞笑了。
聚会结束后,林萌开着车,拉着罗西回家,罗西堆萎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
林萌一想到刚才聚会的时候罗西活灵活现,嘴就没闲着,不禁心生抱怨:“怎么跟我在一块儿你就没话,跟他们在一起就说个没完没了?”
“他们是一起和我度过二十岁的人。”罗西说完又把嘴闭得严严实实。
“可是你已经三十岁了,后面的四十岁、五十岁,一直到八十岁,是要和我度过的。”
“没错,但我还是会想着二十岁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
林萌回忆起罗西上学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年轻、充满活力、风华正茂,意识到婚后的生活磨灭了他原本的激情和梦想,让他一步步走向平庸。
“跟我在一起生活你觉得亏吗?”林萌问罗西。
“你觉得吗?”罗西反问。
“你要是觉得亏,咱俩就离婚,你去过没有我干涉的生活。”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罗西脑袋一歪,往边儿上一靠,睡着了。
林萌看了罗西一眼,像母亲看着睡熟的孩子,看完转过头,调整了空调的出风方向,让它别直接对着罗西吹,然后继续开车,车开得很稳。
邹飞和佟玥并肩站在楼顶天台的内沿,面向远方,倾听着对方的讲述。
看着眼前林立的这些十年前没有的建筑,邹飞问佟玥设计了哪些建筑,佟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栋是她设计的楼,她画不出他们喜欢的房子,只知道把自己喜欢的样子画出来,可是画完人家看了说不合理,要么毙掉,要么把她的方案改得面目全非。
“可能将来我设计的房子只适合自己住。”佟玥如此说道。
“也应该适合我住。”邹飞适时加上一句。
“以前我认为我想的就是合理的,但是到底什么是合理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了,我想问问你。”佟玥说。
“听自己的就是合理的吧。”对于这个问题,邹飞只能如此回答,这是他三十年的生活经验积累所得。人跟人不一样,理也就不一样,符合自己的,便是合理的。这个社会什么样的人都有,做任何事儿都难免会被人说道,但还是不要做有悖自己价值观的事儿,首先不要被自己骂。
上大学前,邹飞以为生活是已经准备好了的,就像一条无限长的下坡路,自己可以一直毫无参与地前行,从不曾想过,生活是可以主动选择的。十三年过去了,他发现生活并不是给你准备好了,而是需要自己去选择,幸好可以选择,才让他过上了他想过的生活。这种生活徘徊在主流生活外,不像当老师、公务员那种生活,一旦过上了,便一劳永逸,不出意外,可一直到老,而邹飞选择的生活,只有靠自己使劲,才能维持下去。
邹飞已经想好了,今后他的世界将只有这几样东西:一种信仰,一个家庭,几个朋友,一些精神消费品,比如书、电影、唱片、喜欢的玩意儿,至于其他的,不好意思,都是多余的了。生命中有太多的不能承受之重,他决定把一切没用的卸掉,轻装上路。
校电台的歌声又响了起来,是王筝的《我们都是好孩子》:
推开窗看天边白色的鸟
想起你薄荷味的笑
那时你在操场上奔跑
大声喊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
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
你说要一直爱一直好
就这样永远不分开
我们都是好孩子
异想天开的孩子
相信爱可以永远啊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善良的孩子
怀念着伤害我们的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天真的孩子
灿烂的孤单的变遥远的啊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可爱的孩子
在一起为幸福落泪啊
听到这段歌词,邹飞问佟玥:“这个世界是成人的,我不愿意当一个大人,不愿当一个世俗的大人,不愿当一个讨厌的大人,不愿当一个追名逐利的大人,不愿当一个肮脏的大人,不愿当一个不知廉耻的大人,不愿当一个只为了生活而生活的大人,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开始有人管我叫叔叔了,我该怎么办呢?”
佟玥用同样迷茫而渴望答案的眼神看着邹飞。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邹飞感觉自己的心里能装下整个世界,世界在他面前是渺小的;而今天,他知道世界有多大了,虽然他心里已经盛下越来越多的东西,但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他心里跑出来了,把他包裹着。他知道,越往后,他越会知道世界什么样儿,同时也越会知道世界远不是自己已经知道的这样。所以,他希望有人能陪着他看清这个世界,困惑的时候,即使找不到答案,看到对方——不是谁都能成为这个人的——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不仅邹飞是这样想的,佟玥也觉得生活里应该有这么一个人,恰好她和邹飞对世界的要求不约而同,都无法用语言具体描述,但只要对方出现在自己面前,就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了。
“和你一直好下去,既是我的需要,也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对抗,你愿意帮我吗?”邹飞拉住了佟玥的手。
这时,佟玥眼中的迷茫消失了,她让邹飞看到了答案。不知道谁碰到了喇叭的放音键,里面传出音乐:“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表示吧,我们大家一起拍拍手,啪……”